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说“进山gān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的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yīn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 山林归国家所有。共产党的政策千变万化,这一条他坚信是绝不会改变的。如果连这一条都改变了,共产党在中国“领导核心”的地位,岂不就光剩个空架子了吗?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 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gān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共产党的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给共产党员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党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NB023!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pào,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妈的,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 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pào,chuī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bī债,他却只有忍侮受rǔ的份儿,不敢告。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的刚qiáng!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的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的仓皇,这般的不安,这般的苦难呢!…… 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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