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二十二年如梦魇,柳悄无声息地回到他曾任过宣传部长的那所大学。有一位“平反办公室”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安排他在校招待所住下。那女同志四十余岁,对他的接待态度客气而又周到。请他不必着急“平反”以后的具体事项,安安心心地休息一段时间为好,若有什么要求来日方长。那些日子,相比于二十二年,使他感到幸福无比。终日无所事事,睡到十点钟才起也没人gān涉,仿佛神仙过的日子。其寂然回归,直可用“神出鬼没”四字形容,很有那么点儿重新“潜伏”下来的意味儿。最初的日子,吃饱便睡,醒了又吃,吃了再睡。二十二年间,他的身体感到严重亏损的似乎更是睡眠,大脑不失时机地,qiáng烈反she着一种急需补足的本能。一个星期后才开始在校园里各处转转,走走。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树老了,楼旧了,路多了几条,看见的都是生面孔了。别人不知他是谁,他也认不得别人。即使从前的同事或上下级擦肩而过,竟也不能相互引起注意……

  终于他被那位女同志通知去开会了。一次,两次,数次,都是关于肃清“文革”流毒,促进思想解放的讨论。他早早地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心中牢记着当年他那名学生送给他的话,以及那位副县长赠他的条幅,自封其口,自缄其舌。

  有次参加会议的多是年轻人,有学生代表,也有三四十岁的教师,一名学生发言曰:“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社会主义之中国,好比一口大锅,一幢大厦,锅已裂纹道道,厦已东倒西歪。莫如趁着思想解放的热情高涨,一举砸碎之,推倒之,从头再来一遍!好比用橡皮将纸上杂乱的铅痕擦尽,使之重是一张白纸,重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正是“拨乱反正”年代,青年人口无遮掩,一旦亢奋,过激言论时有发生。主持会议的人即使不以为然,一般却也不太会当成件严重的事。

  但那一次会情况有所不同。各方各面为上级收集政治思想动向的人士隐坐四角。主持会议的人是预知这一点的。脸色一时就特别的难看。想予以批驳,一时组织不成一番有力的话语;而一味保持沉默,又几乎等于怂恿……

  这当儿就见有人站起来说:“我也要发言。”

  站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柳。

  主持会议的人不认识他,惟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像话的话,灵机一动,宣布休息几分钟。

  不料他坚持道:“我请求此刻发言,过会儿我也许不愿开口了!”

  他脸发红,唇发抖,特别激动的样子。

  有些人似乎成心要使主持会议的人更不自在,大鼓其掌。

  主持会议的人只得同意他发言。

  他大声道:“同志们啊,我曾是一名右派分子,我被改造了二十二年啊!我现在终于又和你们一样有公开发言的权利了,又有称大家同志的资格了!我想说,什么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那就是无怨无悔地爱国的胸怀啊!刚才那位同学不是说,社会主义这口大锅已经裂纹道道了吗?那我们就要像能工巧匠一样,仔仔细细地把它锔好啊!社会主义这幢大厦即使真的已东倒西歪,那我们就要像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一样,用我们的脊背将它抵正抵稳啊!倘需要,那我们就要心甘情愿地化作石柱,永永远远地支撑在那里啊!这就是我,一名被改造了二十二年的典型右派分子,对我们的祖国母亲的自白!……”

  之后,他抑扬顿挫、情感充沛地朗诵了几句诗:

  无论这样,

  还是那样,

  我的国啊,

  我爱你!

  无论贫穷,

  还是富裕,

  我的国啊,

  我爱你!

  ……

  他的发言具有一种厚积薄发的、如泉喷涌般的感染效果。一个命运浮沉与发言这种“中国特色”之事结下难解之缘的人,在你方言罢我开口的热烈的发言气氛中,那是很难做到坚决地不发言的。其发言的冲动不被激活反而显得太不正常了。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主持会议的人也已站了起来。

  主持会议的人向他伸出一只手说:“老同志,受了委屈的老同志,让我握住您的手……”

  他有点儿懵懂地向对方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立即被对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对方噙泪说:“老同志啊,现在,‘我代表党’这句话,已经不是哪个级别的党的领导者都可以随便说的了。但我还是想说这句话。我是新任的党委书记。老同志啊,我代表党感谢您的一番发言,感谢您的一片忠诚!”

  他的泪水也顿时夺眶而出。

  校党委书记对他的感激是真诚的。因为他的发言及时拨正了讨论的思想方向,使自己由两难之境得以摆脱。

  一片肃静。

  无数双眼呆呆地望着他们。

  一名女学生代表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哎呀,哎呀……”

  在多数情况下,不知说什么好的人都会这样。

  她已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而紧接着一阵掌声淹没了她的“哎呀”……

  晚上,负责接待他的女同志到招待所看望他,极欣慰地告诉他,他那番发言在校园里反响十分qiáng烈。仿佛,也是她的一份荣耀。并且,陪他吃了晚饭。饭桌上试探地问他对安排工作有什么想法?

  他说,无条件地服从。

  柳曾对我说,他当时那番发言,百分之百地真诚。他头脑里就是那么想的。终于被平反了,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梦幻般的、急于表达喜悦的激情。而那一种激情渴望进行一次正当的喷发。

  我,则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真诚。

  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他那次发言,被打印在各种汇报材料里和“内参”里、文件里。他的名字又一次成了一个典型人物的名字。

  不久,他官复原职。

  又不久,他和那位女同志结婚。她丈夫在“文革”中被迫害而死。她是化学系“文革”前的讲师,临时抽调到“平反办公室”的。但是她却坚持认为他们的缘分是物理性质的,是“完全非弹性碰撞”的结果。而物体相碰后不再分离,并以同一速度运动,是以最大的运动能损失为前提的。他明白她指的是她将为婚姻损失事业上的追求——都四十多岁了,才是讲师。十余年没评教授了。不发愤图qiáng,纵然又开始评了,岂能轮到她的份儿?而发愤图qiáng吧,她又不忍使这个五十来岁才结婚的男人,仿佛只有一位象征性的妻子……

  他终于又可以昂着头出现在校园的任何地方了。他的经历开始在校园里传播。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名字的人,开始将他的名字和校级领导们的名字排在一起记住。二十二年前对他落井下石的人,远远望见他绕路而行了。他们中有的“文革”十年也在劫难逃地成了挨整的对象,而有的成了“三种人”。

  他又必得在大会小会上发言了。他牢记二十二年前的教训,一句自认为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说,仅仅宣讲他的忠诚,和无怨无悔。这两点在中国这个国家里,几乎永远都是求大于供的。因而几乎永远都是紧俏的。相对于政治,好比是敬灶的麦芽糖。所以,他又成了一位被到处邀请的明星。然而毕竟的,中国的一只脚已进入了思想解放的时代。人们在感动于忠诚之后,还急需听到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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