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可怜的姐妹俩,她们在她们所处的那一个时代,在她们那一种年龄,对男女关系,对性的全部本能的理解,无非是亲昵的目光,亲昵的话语,以及彼此暗中轻轻握一下手罢了。

  而拥抱和接吻,在她们的头脑中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啊!

  她们认为女人与男人拥抱了,接吻了,哪怕仅仅一次,必定就会怀孕,就会生孩子!

  在她们出生、长大、上学的那个小县城,关于爱的关于性的常识,被以文明的名义和根本上是反文明的愚昧的宗教禁欲条例般的严肃告诫所替代。就这一点而言,就人性的真实人性的自然人性的自由状态而言,甚至比解放前的中国人,甚至比拥有五千余年文明史的中国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寻常人们还不如……

  在几秒钟的呆视之后,肖冬云姐妹俩的反应又是那么的一致而又qiáng烈——她们几乎同时用双手捂住了她们的脸。她们不是以双手并捂因而各自捂着整张脸,是双手相叠,一只手紧紧压在另一只手上,横着双手仅仅捂住眼睛。如同她们的眼睛被qiáng炽的光突然she伤了,或同时遭到了硝酸的泼洒。区别是,仅仅是,她们没有发出痛苦的尖叫。随之她们几乎又同时猛转了一下身。再接着,她们同时蹲下了。

  妹妹肖冬梅哇地哭了。

  就那么捂着脸哭。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妹妹一哭,姐姐肖冬云也忍不住哭了。也就那么捂着脸哭。也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离开了那个将她们作为江青妈妈的尊贵客人关怀着照顾着的地方,确切地说是离开了那辆封闭式货车车厢以后所遭遇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对红卫兵以及对她们本身的言论,使她们保留在三十四年前的意识受到了摧毁性的冲击。她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猜测不到中国究竟怎么了?首都北京究竟怎么了?

  她们的哭声中流露着巨大的惶恐不安。

  因为她们的头脑中已经开始想——如果恰恰是她们自己已变得非常荒唐非常可笑变得像什么怪物似的了,那她们以后可拿自己怎么办呢?

  为什么周围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不对自己的衣着不对自己的发式不对自己化了妆的脸感到羞耻?为什么男人们都似乎看惯了女人们那样子而且似乎还特别欣赏她们那样子?为什么应该砸碎的橱窗没人去砸碎,还擦得那么的明亮?明亮得如同镜子似的?为什么应该撕得粉粉碎的那么腐蚀人灵魂的东西居然没人去撕?为什么还可以在那两个橱窗前摆了桌椅,一些男人女人还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吃着什么饮着什么说说笑笑显得特别轻松愉快?谁允许他们和她们那样了?她们和他们又是凭什么特殊的资格获得到可以那样的权利的?

  如许多不该存在的现象存在着,中国还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吗?还算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为什么没有人对中国负责任地扫dàng这一切丑陋现象?

  为什么没有人造反呢?

  姐姐肖冬云心里还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所见到的丑陋无比的现象不消失,那么她宁肯自己的眼睛从此瞎了吧!

  红色惊悸 第八章(2)

  妹妹肖冬梅的心里,同时也产生着一样的想法。

  在她们蹲下去的时候,周围发出了一片喝彩声——“好!”“好!”“到家!”

  那是以为在拍电影或电视剧的男人女人口中发出的。

  依那些人看来,她们的表演确乎是值得鼓励值得喝彩的——表演得多么投入多么符合角色呀!那双手一捂眼一转身一蹲下,“身体语言”所表达的内容是多么的丰富哇!

  “安静!不要出声!别忘了这是偷拍!偷拍可一般都是同期录音!”

  立刻有人不失时机地证明自己的懂行,jīng神可嘉地对别人小声提醒……

  肖冬云姐妹俩一蹲下哭,李建国的造反情绪顿然高涨。他分开人群冲向对面的橱窗,冲到跟前,伸出双手便撕扯那一张广告宣传招贴画。它是贴在玻璃里边的,哪里又是他撕扯得下来的呢?只不过指甲将玻璃挠得发出几阵刺耳的声响罢了……

  “好!”

  又是一阵喝彩。

  “真他妈讨厌!你们怎么还喊?!”

  “嗨,你小子骂谁呢?你算老几?在这儿充的什么大瓣蒜?!”

  “人家摄制组里都没谁出面管,你他妈替人家叽歪个什么劲儿?那俩女的里有一个是你小情人儿呀?……”

  于是两个小伙子往一块儿凑,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2001年,中国人之间仍缺少相互的忍让,语言文明程度也不见有什么明显的提高。这一点,与三十四年前相比,倒是倒退了。因为三十四年前人们在语言方面的自由是相当有限的。相互之间的攻击性也主要表现于政治话语体系。

  “好!”

  有些男女以为那两个小伙子也是在“表演”戏的一部分。从那家店里跨出了一名穿制服握警棍的警卫——他用警棍直指着李建国高喝:“你gān什么你?!”

  李建国撕扯不下那广告招贴画,由于急而更恼更怒。

  他大声说:“造反有理!”言罢,举起了一把椅子……

  周围的人一见他将椅子举过头顶,知道他接下来要gān什么了,全都往后躲闪……

  坐在橱窗前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喜闻乐见地看着李建国“表演”的些个男女,预感不妙,也都起身明智地跑了开去……

  一位女郎一边跑开一边生气地说:“戏里有这情节怎么也没个人告诉一声?这么大块玻璃被一椅子砸碎了那是闹着玩的吗?多危险呀!”

  陪伴着她刚才浅嘬慢饮着啤酒的男朋友说:“放心吧宝贝儿!他只管砸他的,那我还能眼看着你被伤着?再说,这块大玻璃肯定是用糖浆挂成的……”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下,舍不得留在桌上的半杯啤酒,又返身回去打算端走……

  说时迟,那时快——李建国高高举过头顶的那把椅子,狠狠地狠狠地砸将下去了……

  但听哗啦一声,偌大的,有十余平方米的一块镜子般明亮的橱窗玻璃,刹那间不复存在。幸而,这条步行街的管理部门规定,临街橱窗禁止镶装一般的玻璃,而必须是质量合格的钢化玻璃。随着哗啦一声响,巨大的玻璃变作千千万万指甲般大小的晶体粒块,纷落遍地。由于那一把椅子的砸击力甚是猝猛,致使无数粒块向店内外爆豆般四she,些个反应迟缓来不及躲避的男女身上这儿那儿挨中了,顿时的大呼小叫乱成一片。虽都未伤得怎样重,但已有人皮破血流了……

  李建国高举起椅子时,肖冬云姐妹俩正捂眼蹲着,没看见他想要gān什么。若看见了,兴许会赶紧制止他惹是生非。待她们猝然间听到哗啦之声,反将双眼捂得更紧了。并且,都吓得本能地用胳膊夹住上身,就那么蹲着移动脚步往一块儿凑,仿佛永远也不敢站起,不敢睁开眼睛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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