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接下来的事情大约发生在半分钟内——那个舍不得半杯啤酒的小伙子,已然被钢化玻璃的碎屑击伤了脸面,虽只不过是皮肉轻伤,却已流血不止了。在男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店里奔出了三名手持电棍的警卫。他们以为李建国是疯子,或是醉鬼,或是对社会充满敌意的破坏分子。

  为首的警卫话还没出口,电棍已指向着李建国了。

  那一时刻,红卫兵李建国的内心里,确确实实是充满着对他眼见的“丑陋”社会现象的莫大敌意的。他余怒未消,自恃猛勇地双手去抓电棍。这他可真是自讨苦吃了。电棍是好用双手去抓的吗?他的双手立刻被电住了。想放开都不可能了。反而下意识地抓得更紧,同时被电得浑身乱颤,龇牙咧嘴,哇哇怪叫,那样子就十分的可怕……

  人们越发惊恐地往两边人行道上躲闪。

  被抓住电棍的警卫,打算从李建国手中抽出电棍,却同样的不可能。

  另一名警卫见状抢前一步,举起电棍,朝李建国头上狠狠一记,李建国身子晃了晃,晕倒在遍是钢化玻璃碎屑的方砖人行道上。

  椅子砸向玻璃那一瞬间,赵卫东张开着嘴呆住了。在那大约半分钟内,他呆看着眼前发生的突然事件,呆看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被一电棍击倒于地……

  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此时一只手捂着脸蹿到了仰躺地上的李建国身旁,飞起一脚又一脚,狠踢李建国。边踢边骂……

  赵卫东这会儿才醒过神儿来,他大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正欲冲过去护着李建国,双臂却已被人朝后使劲儿拧了过去——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也很严厉地警告:“老实点儿,否则对你不客气。我们是便衣警察!……”

  他立刻想到了肖冬云和肖冬梅……

  他扭头望向她们,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冬云冬梅你们快跑呀!快跑呀!”

  而肖冬云和肖冬梅姐妹俩,直至听到赵卫东的喊声,才一齐将双手从眼上放下去。于是她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两名警卫,一名抬着李建国的头,一名抬着李建国的腿,正往店里弄他。在她们看来,她们的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已经是死了,或者是半死不活的了。她们还看见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一只手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张牙舞爪地要扑将过去,而第三名警卫阻止地从后死抱住其腰不放。当然,也看见赵卫东的手臂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朝后扭着,扭得赵卫东俯下了身去……

  她们缓缓站起来了,内心里惊悸万分。

  赵卫东则再次侧转头望向她们大喊:“跑哇!快跑哇!”

  许多旁观者随着赵卫东的喊声也纷纷将目光望向她们,其中几个也突然指着她们愤愤地说:

  “她们是一伙的!”

  “抓住她们!”

  “别叫她们跑了!”

  一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像在“文革”中参加批斗会似的,举起拳头,憋红了脸,张了几次嘴,终于喊出一句口号是:“打倒红卫兵!不许‘文革’闹剧重演!”

  这两句口号使肖冬云肖冬梅姐妹俩的心猛烈地哆嗦了一阵——是要被关进监狱甚而要被枪毙的一级反动口号哇!怎么居然有人就敢公开地喊?怎么并没谁去抓那家伙?反而有人把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当成了反动分子对待?

  但当时的局面已不容她们多思多想——设身处地从心理上理解她们一下,她们的反应除了拔腿便跑还会是别的吗?

  于是她们那么做了。

  冬云抓住妹妹冬梅一只手,头脑之中除了惊悸一片空白地顺着步行街朝前猛跑……

  倒也没谁拦截她们,更没谁想抓住她们——大多数人们已经确信不是在拍电影了,因而对“文革”结束三十四年后又有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步行街上的人们自动退向人行道上,闪开着路让她们跑……

  而且有善良的人们之善良的声音传达着一份儿善良:“别拦她们!千万别吓坏了两个jīng神不好的女孩儿!”

  第二部分

  红色惊悸 第九章(1)

  后夜卯时,乃城市最静谧的时分。

  普通的城里人们,这会儿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宵夜的场所,已经少有逗留者了。侍员们大抵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地了。末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前就归回车场了。头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后才会行驶在马路上。而马路上是很难看见一个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车驶过,内坐着相互搂搂抱抱耳鬓厮磨,关系亲狎而又暧昧的男女。

  连步行街上也不见步行者了。

  后夜卯时的天空,颜色浅得不能再浅,如微微泛蓝的锡纸。

  月亮却仍眷恋着那时的天空。由于天空的颜色变浅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衬托得非常洁白了。它变成了粉皮儿那一种颜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冲洗后叠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似的。

  启明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了,如同从天空的背面透显着。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从宽阔的马路拐入一条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两旁高楼林立。它们都很新,都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楼体都贴着咖啡色的釉面砖。仿佛列队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着咖啡长裙的女郎——这是本市最新上市销售的一处名人小区。闹中取静,在huáng金地段。由于

  房价昂贵,非一般人所敢问津。三个月以来也只不过售出十之三四的单元。已经入住此处的,青年户主多于中年户主;中年户主多于老年户主;女户主多于男户主。青年女户主多于中年女户主;青年单身女户主又多于青年已婚女户主。

  2001年,在中国,在城市,“傍大款”当然还是,不,更是许许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点,也是人生——理想。倘她们本身确有某些“傍”的先决条件的话。时代对她们的女性人生观,也几乎抱着完全可以接受的态度,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之了。

  那辆“别克”轿车停稳在属于它的车位以后,车门即开,踏下一位长发女郎。这是位高个子女郎,大约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

  高跟鞋,身材就更显得苗条而修长了。下穿短裙,上着无袖无领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条红色的丝巾。在楼区小路两旁路灯的照耀下,红色和黑色衬得她的手臂和腿那么的白皙。这也是位丰rǔ女郎。假如从她的前额作一条垂线,那么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厘米那么多。它们似乎会将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没法儿立刻判断出她的年龄,因为她脸上化着浓妆。她一手习惯地叉在腰际,另一只手举在胸前,揪住披巾的两角,迈着无人欣赏的猫步,一步一摆胯地向一幢楼走去。

  忽然她站住了。她侧转身体,向一根水泥电线杆望去。那是离她只有四五米远的一根水泥电线杆。红卫兵肖冬梅正站在那儿,双手掩面嘤嘤哭泣着。在逃跑中,她那只断了扣襻的鞋又一次跑掉了。当她将自己的手从姐姐的手中挣脱出来,赤着一只脚往后跑去找鞋时,一支老年秧歌队热热闹闹地横扭过步行街头。待秧歌队终于过去了,她的目光已寻找不到姐姐的身影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来到这处楼区的。总之躲避着人多的地方,左拐右绕不停地跑就是了。本能告诉她,这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是比较安全的。本能又告诉她,即使在这处比较安全的地方,她也还是明智点儿站在路灯的光照之下的好。想到亲眼所见的赵卫东红卫兵大哥和李建国红卫兵战友的下场,想到跑散了的姐姐凶吉难料,想到自己孤独无助的境况,她的眼泪可就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没法儿不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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