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的确,镜中的她们,那么地像一对姐妹佳丽。

  “我带你出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们,也熟悉熟悉这座城市。”

  于是她们就双双逛街去了……

  在胡雪玫的带领之下,肖冬梅又到了步行街上。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而且是星期日,在步行街上悠然闲逛的人比昨天更多。“姐妹”俩频频招致回望的目光。肖冬梅被望得一路不自在。她觉得某些男人望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长着钩子似的。她一被望,立刻低下头,同时将胡雪玫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一个怕生的小女孩儿,唯恐手一松,被大人丢了。接着有可能被坏人拐去。

  每当这时,胡雪玫就悄悄嗔怪地对她说:“抬起头!没点儿回头率,我不是白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嘛!”

  肖冬梅看出了“大姐”的自我感觉非常之良好,也不需要“大姐”进一步讲解,就明白了“回头率”这一闻所未闻的新词儿的意思。她联想到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自己和亲姐姐冬云双双走在街上时,“回头率”也是挺高的。既然自己招致回望从来都是一个事实,那么也就很正常了。

  这么一想,别人回望她,她也就勇于迎视着人家不再低下头去了。如果是年长于她的女人回望她,她便报以礼貌的稍许有点儿羞涩的微笑;如果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青chūn女孩儿们回望她,她就学“大姐”早上的语调友好地对人家说:“嗨哎……”结果呢,她们反而低下了头去,反而显出羞涩的样子。她颇能理解她们为什么那样。那是自愧弗如的表现啊!这时她的心理就变得有点儿复杂了,一方面产生一种形象居上的优越感;另一方面很体恤对方的自愧弗如,同时暗暗责怪“大姐”,不该将自己改变得如此彻底,如此青chūn勃发魅力四she。这多“脱离群众”呢?倘回望她的是男人们,尤其是些大男人们时,她就会微微翘起下颏,显出一副庄重又高傲的模样,迎视过去一种近乎冷峻的目光。她那种目光里有“话”。那“话”的意思是——可劲儿看吧。看也白看!只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行走……结果,他们无一不赶紧望向别处……

  重新出现在步行街上,并且改变了红卫兵形象,根本不必担心有人会认出自己来了,还频频招致“回头率”,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套迎视“回头率”的技巧,她的感觉也渐渐自信,渐渐良好起来。心情和脚步,渐渐变得悠闲了……

  她敢于公然地向街两边那些昨晚使她一望之下顿时脸红心跳的广告望而又望了。并且,它们似乎不能再使她感到惊恐了。甚至,她有点儿欣赏起来了。广告上那些男子多英俊啊!那些女子多美丽啊!她们的长腿,她们的秀足,她们的玉手,她们的红唇她们的媚眼她们的丰rǔ她们的纤腰她们的瀑发,一经放大,多么的迷人动人啊!昨晚没看到广告上那些字,现在她看到了。也就明白了——那些广告上的女人以及她们的面容或身体之某一部分的特写的作用了。

  胡雪玫见她左看右看,像第一次进动物园的儿童似的,不扯她一下就忘了跟着自己走,终于忍不住板起脸说:“没见过呀!”肖冬梅一愣。这红卫兵迅速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之后明智地回答:“见过呀!”

  “见过?”

  肖冬梅脸红了,仿佛一个人的谎话被怀疑着了。但是她转而又想,回答见过毕竟比回答没见过好。倘自己做了后一种回答,那不等于在qiáng调自己不是当代人了吗?何况,从前没见过,昨天晚上却是见过的啊。即使大姐一时较真儿起来,也不能算自己撒谎呀。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了。表情同时恢复了自然。

  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几秒钟,什么都没再说,轻轻抓起了她的手,领着神经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不免犯了一阵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现如今的社会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灵jīng怪的小女子编身世编遭遇把人骗得如坠五里雾中的荒唐事儿还少吗?一个小女子秀秀丽丽,文文静静,动辄脸红,不是简直可爱到了不真实的程度了吗?究竟是你在家门口“捡”了她,还是她心怀鬼胎接近到你身边来,你真的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胸中有数吗?你呀,你呀,你可以由着你的性子喜欢她,像喜欢一条可爱的小狗或一只可爱的小猫那样,但是你绝不可以完全丧失了对她的戒心!难道你没看出,她是多么的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意啊!现在的她与昨天夜里相比,甚至与今天早上相比,哪儿还能看出半点儿jīng神有毛病的样子哟?如果确乎没有,那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装?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胡雪玫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肖冬梅,见她也正一边走一边侧着脸,翘着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丝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几小时内形成的。也确乎如胡雪玫所认为的,在十几小时内,她还形成了另一种本能,那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意的本能。这两种本能反应在她眼中和脸上,怎么会是胡雪玫看不出来的呢!只不过胡雪玫当成是她的狡黠罢了。

  胡雪玫笑笑,还是不说话。

  “姐,你一不说话,我就以为你不高兴了。”

  胡雪玫还是不说话,抓着肖冬梅的手走下了过街通道。

  二人从通道上来,肖冬梅又说:“姐,你是不是生我什么气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红卫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绪了。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丧失了把握的能动性,只有彻底被动地依附于这个“姐”了。所以她难免动辄处于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的可怜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却就是不再开口跟她说话。她一刻不放地抓着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仿佛一条鱼在鱼群中自如无碍地游弋。我们都知道的,无论鱼群多么密集,也无论鱼群忽东还是忽西,任何一条鱼都是绝然不会撞着另外一条鱼的。天空上即使黑压压一片飞翔着的鸟群也是这样。鱼和鸟的这一种本领是高超于人类的。胡雪玫正是以那么一种高超的本领快步前行着。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几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样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但肖冬梅却是从未经过和她一样的“训练”的。肖冬梅不断撞在别人身上,或被别人迎面撞着。不管是自己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自己,她都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断地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撞,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链子牵着的一条小狗,由于行人密集,看不见主人的身影,只能跟着感觉走……

  在一家门面

  装修十分讲究的冷饮店前,胡雪玫终于驻足。可怜的肖冬梅已是气喘吁吁,额头鬓角挂着细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绢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从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从她手中夺去手绢,一边替她轻轻拭着汗珠,一边以教训的口吻说:“记住,化了妆的脸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绢当毛巾那么擦的。那么一擦,不变成花脸猫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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