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胡雪玫将手绢塞在她手里之后,又严肃地说:“一会儿你将见到我的几位朋友。而我要向他们郑重地介绍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说:“难道我不是你妹妹吗?”

  “别打断我的话!”

  胡雪玫的语调爱恨jiāo织。肖冬梅原本便是聪明伶俐的少女,命运向她开的玩笑,使她的内心反应更加快速而细致了。她当然听得出胡雪玫语调中所包含的每一种成分。也当然能从仅仅十几小时的接触得出相当接近事实的判断——对方是因独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几乎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而对自己发生兴趣;是因自己惹人怜惜的容貌而喜欢自己;是因自己身无一文举目无亲的处境而同情自己的。这种种因素使对方愿意将自己留在对方的家里,并充当身份优越的保护人的角色。而对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绝不是恨,只不过是厌烦。对的,正是厌烦。而对方厌烦自己,显然的,乃因自己的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这一种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同样显然的,给对方的感觉是装傻充愣,弄虚作假。于是肖冬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变成了人家“妹妹”的结果,其实并不比流落街头举目无亲食宿无依qiáng到哪儿去。因为成了人家“妹妹”便须时时处处取悦于人家的那份自己并不情愿的卖乖,对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怜乞讨同等卑下的……

  红卫兵肖冬梅深隐起内心的屈rǔ,脸上做出了一种与内心感受相反的天真又愚钝的笑。她想,也许,装得愚钝点儿毕竟要比显得太聪明对自己有利吧?

  不料胡雪玫双目睁得圆圆地瞪着她低声说:“别装傻笑!你以为你傻笑我就会认为你真傻呀?你他妈的要么是一个天外来客成心戏弄我,要么是经江湖高师指点的小人jīng,打算由我这儿得一份诈骗有术的优良考卷自鸣得意也给你高师些欣慰!但不管你属于哪一种情况,我都将留你在身边,陪你演戏演到底!总之你这个来历不明高深莫测的妹妹我是认定了,直至你的真实来历和企图彻底bào露为止!”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听着文艺个体户胡雪玫的话,内心的屈rǔ渐增十倍。她对此姐也是爱恨参半的。在这一座举目无亲又给她以qiáng烈的光怪陆离印象的城市里,对方是她唯一可以爱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顺的依赖心理算是一种爱的话。至于恨,内容则相当复杂了。它首先包含对一位“模范特务”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级了的生活待遇的气不忿。她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位老红军,为革命落下了一级伤残,每月也不过享受三十几元的“光荣津贴”。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当然还包含着对一位“模范特务”的优越感的气不忿。有什么了不起呀,无非是“模范特务”而已嘛!党给你这一份不寻常的“工作”,你更应该言行谨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动辄在人前颐指气使,大摆不寻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内心里对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实际上她对肖冬梅这个捡来的小丧家犬般可怜又可爱的“妹妹”一点儿都不设防。除了防偷,她不认为对肖冬梅另外还该有什么设防的必要。她判断人的经验告诉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种想偷东西也不是那种想行骗的女孩儿。她刚才那番刻薄言语,纯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么说觉着嘴上一时痛快罢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类女人。至于优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个自愿的监护人在被监护者面前没有几分心理优越感啊?但架子,她是丝毫也不曾摆过的。买房子和买车差不多花去了她挣的大部分钱。她得赶快再挣钱,否则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经是一个过气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经很难获得参加“走xué帮”的机会了。连在大饭店里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为模特,就差几个月三十四岁的她,已经面临着将遭淘汰的窘况了。曾有一位筹备投资拍电视剧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可以让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么“现代心理恐怖”剧中演女配角,哄她同chuáng共枕了几次,事情却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说不识“大款”抬举的导演拒绝她。而导演骂“大款”是王八蛋,摄制班子都凑齐了,资金问题竟还没落实。后来她进一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么“大款”,而是大大的chuī牛皮大王。靠chuī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缘儿,偶尔得计,也会“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了解了真实情况,她只有自认倒霉,自认是二百五女人。她是个内心深处越暗暗的忧虑,表面上越要装出活得潇洒活得快乐的女人,也是个越挣不到钱的日子里花钱越大方的女人,总之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为死要面子在这座城市里才维护着最后那一种贬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进那一家冷饮店,立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发现了她们,起身大声地旁若无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们都在这儿哪!”

  在凭窗处,两张餐桌摆在了一起,已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纤小的女子坐在那儿。胡雪玫继续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了过去,先自坐定于两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却并没与“姐姐”同时落座。她望着那纤小的女子近乎浓妆艳抹的脸一时望得出了神,暗猜对方究竟芳龄几何。她从对方的脸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结论,于是目光转移向对方那一双小手儿上。对方那一双小手儿的十个指甲也涂得鲜红。一只的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拿着钢勺,一勺一勺刮起

  冰淇淋埋着的半颗同样鲜红的樱桃。而那樱桃陷在rǔ白的冰淇淋中,如从对方的某一指上拔下来的鲜红的指甲。它一时被冰淇淋埋住,一时又因rǔ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现它的诱人的鲜红。肖冬梅也自有一种判断人的年龄的经验,那就是从人的手得出的结论。对方那双白皙的小手儿告诉她,对方的年龄与她的年龄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岁。她暗暗惊讶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脸搞到那么让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庆幸“姐姐”没把她的脸也搞到那种地步。她未留意到,当她望着别人的脸的那会儿,四个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齐刷刷地吸引着了。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说:“给我坐下。”

  红卫兵肖冬梅这才省悟到自己那么盯着别人的脸是多么的无礼。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款款地刚一坐下,刚才向她们打招呼的男人便问胡雪玫:“介绍介绍,这位靓妹是谁呀?”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胡雪玫从侍者小姐手中接过及时送来的一盘冰淇淋,以考察对方智商的口吻反问着。

  “魅力四she,耀花眼了,实在看不出来。”

  “我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

  “好俏丽的一个妹妹!”

  “像你!太像十几年前的你了!”

  四个男人的目光仍胶着在肖冬梅身上,使她感到一种伤害。她只得低下头,掩饰地开始吃自己面前那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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