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当代历史学家认为,太炎先生的这种说法史实可能有所误,评价可能略嫌高,但肯定两个家族在东北地区文教上的启蒙之功是完全不错的.

  一个家族世世代代流放下去,对这个家族来说是莫大的悲哀,但他们对东北的开发事业却进行了一代接一代的连续性攻坚.他们是流放者,但他们实际上又成了老资格的"土著",他们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呢?我提这问题,在同情和惆怅中又包含着对胜利者的敬意,因为在文化意义上,他们是英勇的占领者.

  不管怎么说,东北这块在今天的中华版图中已经一点也不显得荒凉和原始的土地,应该记住这两个家族和其他流放者,记住是他们的眼泪和汗水,是他们软软的南方口音,给这块土地播下了文明的种子.不要把视线老是停留在那些边界战役和民族抗争上,停留在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上,那些战争和事件,其实并没有给这块土地带来多少滋养.

  五

  我希望上面这些叙述不至于构成这样一种误解,以为流放这件事从微观来说造成了许多痛苦,而从宏观来说却并不太坏.

  不.从宏观来说,流放无论如何也是对文明的一种摧残.部分流放者从伤痕累累的苦痛中挣扎出来,手忙脚乱地创造出了那些文明,并不能给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说多数流放者不再有什么文化创造,即便是我们在上文中评价最高的那几位,也无法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第一流人才可以受尽磨难,却不能受到超越基本生理限度和物质限度的最严重侵害.尽管屈原、司马迁、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宁古塔那样的流放方式却永远也出不了《离骚》、《史记》和《红楼梦》

  .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创建文明,本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变再变,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消蚀,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赶cháo流或身居高位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卑贱一样.毫无疑问,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的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凭着这种高贵,人们可以在生死存亡线的边缘上吟诗作赋,可以用自己的一点温暖去化开别人心头的冰雪,继而,可以用屈rǔ之身去点燃文明的火种.他们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顾物欲利益,不顾功利得失,义无反顾,一代又一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高贵者确实是愚蠢的,而聪明的却是那些卑贱者.但是,这种愚蠢和聪明的划分本来就属于"术"的范畴而无关乎"道",也可以说本来就属于高贵的领域之外的存在.

  由此我又想到,东北这块土地,为什么总是显得坦坦dàngdàng而不遮遮盖盖?为什么没有多少丰厚的历史却快速地进入到一个开化的状态?至少有一部分,来自流放者心底的那份高贵.

  我站在这块古代称为宁古塔的土地上,长时间地举头四顾而终究又低下头来,我向一些远年的灵魂祭奠.为它们大多来自浙江、上海、江苏、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为它们在苦难中的高贵.

  余秋雨《山居笔记》

  苏东坡突围

  一

  住在这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静是有了,但寂寞也来了,有时还来得很凶猛,特别在深更半夜.只得独个儿在屋子里转着圈,拉下窗帘,隔开窗外壁立的悬崖和翻卷的海cháo,眼睛时不时地瞟着chuáng边那rǔ白色的电话.它竟响了,急忙冲过去,是台北《中国时报》社打来的,一位不相识的女记者,说我的《文化苦旅》一书

  在台湾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我回答:苏东坡.她又问:"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几篇?"我回答:在huáng州写赤壁的那几篇.记者小姐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您是说《念奴娇·赤壁怀古》

  和前、后《赤壁赋》?"我说对,心里立即为苏东坡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电话,我脑子中立即出现了huáng州赤壁.去年夏天刚去过,印象还很深刻.

  记得去那儿之前,武汉的一些朋友纷纷来劝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不是在那里打的,苏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现在我们再跑去认真凭吊,说得好听一点是将错就错,说得难听一点是错上加错,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何苦呢?

  我知道多数历史学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战的地方,他们大多说是在嘉鱼县打的.但最近几年,湖北省的几位中青年历史学家持相反意见,认为苏东坡怀古没怀错地方,huáng州赤壁正是当时大战的主战场.对于这个争论我一直兴致勃勃地关心着,不管争论前景如何,huáng州我还是想去看看的,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苏东坡的情怀.大艺术家即便错,也会错出魅力来.

  好像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

  于是我还是去了.

  这便是huáng州赤壁.赭红色的陡峭石坡直bī着浩dàng东去的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以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dàng桨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值.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现.苏东坡以自己的jīng神力量给huáng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这种意味,使无生命的自然形式变成美.因此不妨说,苏东坡不仅是huáng州自然美的发现者,而且也是huáng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是,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苏东坡成全了huáng州,huáng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huáng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huáng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huáng州美丽,为什么一个僻远的huáng州还能给他如此巨大的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给huáng州呢?huáng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于他来huáng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huáng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láng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huáng州,萧条的huáng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huáng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二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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