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

  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霭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与我们同行的歌唱家单秀荣女士说:"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其实单秀荣女士长期居住在北京,见过很多世面,并不孤陋寡闻.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张艺

  谋在这里拍摄了杰出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只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事实上,乔家大院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过着影片中那种封闭生活,你只要在这个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qiáng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阔、敢于驰骋华夏大地的豪迈气概.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钟鸣鼎食的巨室不是像荣国府那样靠着先祖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着不断的创业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他远年宅院那样传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乔家大院吸引着很多现代游客,人们来参观建筑,更是来领略这种逝去已久的人生风采.乔家的后人海内外多有散落,他们,是否对前辈的风采也有点陌生了呢?至少我感觉到,乔家大院周围的乔氏后裔,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是山高水远.大院打扫得很gān净,每一个院落的冷僻处都标注着"卫生包gān"的名单,一一看去,大多姓乔,后辈们是前辈宅院的忠实清扫者;至于宅院的大墙之外,无数称之为"乔家"的小店铺、小摊贩鳞次栉比,在巨商的脚下做着最小的买卖.

  乔家,只是当年从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罢了.其他商家的后人又怎么样了呢?他们能约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风采吗?

  其实,这是一个超越家族范畴的共同历史课题.这些年来,连我这个江南人也经常悬想: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我只有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生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意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三

  在一页页陈年的账单报表间,我很难把他们切实抓住.能够有把握作出判断的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他们无一不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才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也没有太多的物产.查一查地图就知道,它们其实离我们的大寨并不远.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织耕少."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家乡那么贫困那么拥挤,怎么办呢?可以你争我夺、蝇营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饥挨饿,可以埋首终身、聊以糊口,当然,也可以破门入户、抢掠造反,--按照我们所熟悉的历史观过去的一切贫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称颂的道路只有让所有的农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但是,在山西这几个县,竟然有这么多农民做出了完全不同于以上任何一条道路的选择.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治欲望;他们感觉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愿意将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块狭小的泥土上灌浇.他们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空,试图用一个男子汉的qiáng韧筋骨走出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大道.他们几乎都没有多少文化,却向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人生哲学和历史观念,提供了不能忽视的材料.

  他们首先选择的,正是"走西口".口外,为数不小的驻防军队需要粮秣,大片的土地需要有人耕种;耕种者、军人和蒙古游牧部落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期待着一支民间贸易队伍;塞北的毛皮、呢绒原料是内地贵胄之家的必需品,为商贩们留出了很多机会;商事往返的频繁又呼唤着大量旅舍、客店、饭庄的出现……总而言之,只要敢于走出去悉心寻求、刻苦努力,口外确实能创造出一块生气勃勃的生命空间.从清代前期开始,山西农民"走西口"的队伍越来越大,于是我们在本文开头提到过的那首民歌也就响起在许多村口、路边: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浮浅了.我怀疑我们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去俯视这一对对年轻夫妻的哀伤离别.听听这些多情的的歌词就可明白,远行的男子在家乡并不孤苦伶仃,他们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qiáng烈的爱恋,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侣,他们本可以过一种艰辛却很温馨的日子了此一生的,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而他们的恋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jiāo付给朔北大漠.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祁县乔家堡村的贫苦青年农民,他叫乔贵发,来到口外一家当铺里当了伙计.就是这个青年农民,开创了乔家大院的最初家业.乔贵发和他后代的奋斗并不仅仅发达了一个家族,他们所开设的"复盛公"商号,奠定了整整一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以至出现了这样一句广泛流传的民谚:"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谁能想到,那一个个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磅礴的jiāo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闯dàng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jiāo通落后、邮递

  不便,其间的寻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huáng鉴辉先生曾经根据史料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心酸故事--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从未见面的父亲;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张廷[木彦]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谁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jiāo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讯,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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