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安驻,还必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的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的很少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huáng宗羲和朱舜水.

  huáng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的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的嶙峋傲骨支撑起了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jīng神引渡.huáng宗羲先生的事迹我在以前的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的江南文士吗?是的,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的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的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的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jiāo流史、亚洲文化发展史上的宏大业绩.白发苍苍的他一次次站在日本的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的日本人民却把他的遗骨和坟墓永久性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huáng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huáng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的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并没有同乡自夸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的"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的,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的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到了故乡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的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陵时说的,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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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后从姚业鑫先生的大著《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在随身携带的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忠端即huáng宗羲父huáng尊素,梨洲即huáng宗羲,晦木即huáng宗炎,主一即huáng百家.

  ③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五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

  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jiāo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语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的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海上闻人"huáng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huáng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二huáng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huáng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huáng并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huáng宗羲、朱舜水的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的.

  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huáng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huáng的灯光照着血腥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得最酣畅漂亮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的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yīn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的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huáng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的土地上,袒露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的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的.

  河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的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的南蛮之地而愧对huáng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的温暖故乡.当自己的故乡突然变成了全民族的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的,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的一切历史教科书的前面几页都有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的文化分量就显得有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谷饭店的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的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的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的感叹声,像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huáng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的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要我确信,我的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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