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话语乌黑鲜亮,qiáng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二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qiáng调实用原则和jiāo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的jiāo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jiāo游广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

  "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huáng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三

  真正的友情因为不企求什么不依靠什么,总是既纯净又脆弱.

  世间的一切孤独者也都遭遇过友情,只是不知鉴别和维护,一一破碎了.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办法.

  一个比较硬的办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为一种组织bào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少个人的成分?而如果失去了个人,哪里还说得上友情?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一个比较软的办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jiāo谈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可惜后来一直被并无机智、只剩无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许诺无法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礼地牵了牵嘴角向我们递过来一个过于矜持的笑容,为什么那么使我们腻烦,宁肯转过脸去向一座塑像大喊一声早安?在宴会里,一位客人伸出手来以示友好却又在相握之际绷直了手指以示淡然,为什么那么使我们恶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边把手洗个gān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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