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试图用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qiáng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这里所说的异质,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差异,而是指根本意义上的对抗,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显而易见,这就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了.

  异质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yīn晦隐秘越是贴心.如果讲的全是堂堂正正的大白话,哪能算作知己?如果只把家庭琐事、街长里短当作私房话,又哪能算作男子汉?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jian?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显示一点什么便锒铛入狱?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jiāo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中必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而容忍了异质侵入.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丑恶的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羝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对我来说,这些道理早就清楚,经受的教训也已不少,但当事情发生之前,仍然很难认清异质之所在.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听到友情的呼唤时,不管是年轻热情的声音还是苍老慈祥的声音,如果同时还听到了模糊的耳语、闻到了怪异的气息,我会悄然止步,不再向前.

  四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粘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两位写尽了人间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濡以沫,谁能想得到,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谈,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诉说,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当时想,友情看来真是天地间最难说清楚的事情.还有两位与他们同时的文坛前辈,其中一位还是我的同乡,他们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好友却居然在同一面旗帜下成了敌人,有你无我,生死搏斗,牵动朝野,轰传千里,直到一场没顶之灾降临,双方才各有所悟,但当他们重新见面时,我同乡的那一位已进入弥留之际,两双昏花老眼相对,可曾读解了友情的难题?

  同样的事例,可以举出千千万万.

  可以把原因归之于误会,归之于性格,或者归之于历史,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品行高尚的人物,为什么不能询问、解释和协调呢?其中有些隔阂,说出来琐碎得像芝麻绿豆一般,为什么就锁了这么一些气壮山河的灵魂?我景仰的前辈,你们到底怎么啦?

  对这些问题的试图索解,也许会贯穿我的一生,因为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正是在索解人生.现在能够勉qiáng回答的是:高贵灵魂之间的友情jiāo往,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例如,因互相熟知而产生的心理过敏.

  彼此太熟了,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结果,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与上文所说的异质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觉上,反而因大多的共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就像在眼睛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他把朋友当作了自己.其实,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本有差异却没有差异准备,都把差异当作了背叛,夸张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双方都怒气冲天地走上了不归路.凡是重友情、讲正气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怒气,而只有小人才是不会愤怒的一群,因此正人君子们一旦落入这种心理陷阱往往很难跳得出来.高贵的灵魂吞咽着说不出口的细小原因在陷阱里挣扎.

  又如,因互相信任而产生的心理黑箱.

  朋友间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把许多与友情有关的事情处理得gān脆利落、默不作声.不管做成没做成,也不作解释,不加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不美,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无边的红外线探测仪,能把一切隐藏的角落照个明明白白.不明不白也不要紧,理解就是一切,朋友总能理解,不理解还算朋友?但是,当误会无可避免地终于产生时,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点,这对被疑的一方而言无异是冤案加身;申诉无门,他的表现一定异常,异常的表现只能引起更大的怀疑,互相的友情立即变得难于收拾.

  直至此时,信任的惯性还使双方撕不下脸来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传递着昏暗,气忿之中叠加着气忿.这就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缆索在里边缠绕盘旋,打下一个个死结,形成一个个短路,灾难性的后果在所难免.

  这两个心理陷阱,过敏陷阱和黑箱陷阱,大多又是jiāo叉重合在一起的,过于清晰与过于不清晰这两个极端,互为因果、互增危难,变情为仇,变友为敌,而且都发生在大好人之间,实在让人悲叹.

  在好几个夜晚,我曾反复与一些心理学研究者讨论一个难题:为什么有的人使朋友损失巨大却能重归于好,有的人只因为说了短短两句话却使朋友终生无法原谅?为什么有的敌人经历过长期争斗后却能变成朋友,而有的朋友一旦龃龉之后却不如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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