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甚至觉得,肿瘤的压迫又轻了些。

  “啊,我的好孩子,你真聪明!”他幸福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你总是来得非常及时。你使我恢复了多少力量啊!”

  他双手抓住女儿的一只手,虔诚地吻了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个无私的人。他总是把孩子们的利益看得高于自己的.利益。他知道自己除了忠心耿耿、一丝不苟、坚持不懈这几个优点,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他的jīng神可说是在女儿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他也就沐浴在女儿的光辉之中。

  阿拉讨厌披在肩上的那件象征性的白长衫,它老是往下滑,得一直抓着它,现在她索性笑着把它扔在chuáng架上,让它盖住记载父亲体温的那张曲线图。反正这时候医生、护士都不会进来。

  阿拉现在身穿那件深红色的毛衣——新的,父亲还没有见过。

  一道醒目的、白色的、宽宽的曲折线,从袖口到袖口连接着毛衣的两只衣袖和前胸,这道富有弹性的曲折线与阿拉那jīng力充沛的动作十分相称。

  只要钱花在使女儿穿戴漂亮方面,做父亲的从来都不埋怨。他们从私人手中买时髦货,其中包括进口的,所以阿拉的穿戴具有大胆、豪放的特点,充分显示出自己那大方、明朗的较力,这与她那坚定、明晰的思想是完全协调的。

  “听我说,阿拉,”父亲悄声问,“你可记得我让你了解的那件事:就是某人在讲话或文章中隐隐约约提到的那个怪名词……个人崇拜卜…难道说,这里暗指的是…”

  要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往下再说出一个词儿来,他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恐怕是的,爸爸……恐怕是的……比如说,在作家代表大会上有好几次就那么提过。问题在于谁也不明说,可都做出心里明白的样子。”

  “要知道,这可是亵读神圣的行为卜…他们怎么敢于这样,嗯?”

  “可耻而又丢脸!有人撒下了种,如今也就枝蔓到处爬,到处缠……诚然,他们一面讲‘个人崇拜’,但同时又讲‘伟大的继承者’。可见,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不应当走得太远……总而言之,爸爸,看问题应当灵活一些。必须跟上时代的要求。我也许会使你不快,爸爸,但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反正得跟每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步调一致!我刚刚在那边作了一些观察!我在作家因子里转了一阵子,你以为这两年来作家们改变自己的观点是容易的吗?很复杂呀!不过,你家毕竟是有经验、识时务的人,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东西!”

  阿维叶塔坐在他面前,以明快、准确的语言无情地抨击了往昔的妖魔鬼怪,点出了广阔的光明前景,在这一刻钟之内,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的jīng神也振作了起来,此时他根本不想谈自己的那个讨厌的肿瘤,而且觉得已没有必要张罗转院的事,他只想听女儿讲令人愉快的事情,吸几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

  “赌,你继续说,继续说,”他要女儿接着讲。“莫斯科那里怎么样?你去了一趟,有什么感想?”

  “啊!”阿拉直摇晃脑袋,像马摆脱虹蝇似的。“难道莫斯科的印象能讲得完?莫斯科这地方得亲自去住才行!莫斯科真是另一个世界!到莫斯科去一趟,就好比往前看50年!首先说吧,在莫斯科人们都坐着看电视……”

  “我们这里很快也会有的。”

  “很快卜…即使有了也不是莫斯科的那种节目,那是什么电视啊!简直像威尔斯笔下的那种生活:人们坐在那里,看电视!我可以跟你说得广泛些,我有那么一种感觉,是我瞬间捕捉到的一种感觉,就是说,日常生活的全面革命即将来临!且不说电冰箱或者洗衣机,一切都将发生更剧烈的变化。在莫斯科,这里或那里可以看到全部是玻璃材料的前厅。旅馆里放的是矮矮的小桌子——很矮很矮,跟美国人那里的一样,你瞧,就是这么回事。一开始你会觉得无所适从。像我们家里的那种绸布灯罩,现在可真是俗气,见不得人,只有玻璃的才行!两头有架子的那种chuáng,现在最使人丢脸了,一般都只用矮而宽的沙发或软榻……

  房间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总之,整个生活格调都在变……

  这是你无法想像的。不过,我已经跟妈妈说过了,我们得下决心把很多东西换掉。可是这里是买不到的,得从莫斯科往这儿运……当然,也有一些有害的时髦,应当受到谴责。例如那狮子头式的发型,简直是故意搞得披头散发,好像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似的。”

  “这都是西方传过来的!想要腐蚀我们。”

  “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在文化领域里,这反映得更为明显,诗歌界就是如此。”

  随着谈话的内容从秘密问题转向一般问题,阿维叶塔说话的声音提消了,已不受拘束,病房里人人都能听得见。但所有的病人当中只有焦姆卡一个人放下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顾愈来愈不可避免地要把他拖上手术台的疼痛,专心致志地在听阿维叶塔说话。其余的人有的心不在焉,有的不在自己的chuáng上,只有瓦季姆对L齐尔科偶尔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着阿维叶塔的背影。她的整个背脊弯成了一座牢固的桥,紧绷在身上的那件弹性尚未充分展开的毛衣,呈现出均匀的深红色,惟独一只肩头上落上了一团折she的日影——某个地方开着的一扇窗的反光,泛出一种饱和的绿色。

  “你多谈谈自己的事!”父亲说。

  “好吧,我去这一趟很成功,爸爸。他们答应要把我的一本诗集列入出版社的选题计划!!当然,是明年的计划。但这是最快的了。再快是不可想像的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拉?一年以后我们真的能拿到诗集吗?…·”

  女儿今天给他带来的喜悦像雪崩一样散落下来。他知道女儿把自己写的诗带到莫斯科去了,但原来以为从一页页的打字稿到封面上印着“阿拉·鲁萨诺娃”字样的书,路途还相当遥远,几乎走不到头。

  “你这是怎么搞成功的?”

  阿拉感到十分得意,露出了微笑。

  “当然,如果就那么直接到出版社去,呈上自己的诗,那里谁会理你?但是安娜·叶夫根尼耶夫娜把我介绍给M,又介绍给C,我给他们朗诵了两三首诗,他们都非常喜欢,接下来就是由他们给什么人打了电话,给什么人写了条子,事情也就妥了,一切都很简单。”

  “这真是太好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脸上闪着喜悦的光辉。他在chuáng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戴上,仿佛马上就要看一眼摆在他面前的那本珍贵的书。

  焦姆卡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一位活生生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位女诗人。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总的来说,我对他们的生活做了深入的观察。他们之间的关系都非常纯朴!奖金获得者都相互直呼其名。他们都毫无架子,非常直慡。我们往往想像作家坐在云端里,前额苍白,高不可攀!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对生活中的各种乐趣,他们也敞开着大门,他们喜欢吃喝玩乐,而且总是跟朋友们在一起。他们总是喜欢逗趣儿,笑得那么开心!可以说,他们过的才是真正快活的生活。可是到了要写长篇小说的时候,便躲到别墅里呆上两三个月,于是作品也就写出来了!我呢,我要尽一切努力,争取加入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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