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怎么,你不打算按自己所学的专业工作吗?”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多少有点不安。

  “爸爸!”阿维叶塔压低了声音。“当一名记者能有什么生活可谈?反正那是奴仆的差使人家给你任务,你这样gān那样gān,自己没有一点发挥的余地,无非是去访问各种各样的……名流。这难道能跟作家生活相比!……”

  “阿拉,不管怎么说,我总有点儿担心:万一你落空了怎么办?”

  “怎么会落空呢?你可真是天真。高尔基说过:‘任何人都能成为作家!’只要下功夫,任何目的都能达到!退一万步说,我也能成为一个儿童作家。”

  “总的来说这很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沉思了一会儿。“总的来说这好极了。毫无疑问,文学应当由道德上十分健全的人去搞。”

  “我的姓氏也很美,我不打算用笔名。是的,就连我的外表也具有独特的文学家风度呢!”

  但实际上还有一种危险,是女儿心血来cháo时所估计不足的。

  “可是你想像一下,要是批评界骂起你来,你该怎么办?要知道,这在我国等于是全社会都在谴责,那是很可怕的!”

  仅是阿维叶塔把巧克力色的头发朝后一甩,毫无畏惧地展望未来:

  “老实说,他们决不会十分认真地骂我,因为在思想性方面我不会出大的漏子!至于艺术性方面,那就让他们骂好了。而最重要的是,不能忽略生活中所充满了的种种转折。比如,过去说:‘不应该出现冲突’!而现在有人说:‘虚假的无冲突论’。这就是说,既然一部分还是老调子,而另一部分则是新调子,那就不难看出情况的变化。可要是大家一下子都操起了新调子,没有变化过程,那也就看不出转折了。这会儿可不能误了时机!最主要的是,要识时务,跟上时代的脉搏。这样也就不会挨批…对了!爸爸,你说要看书,我给你带来几本。现在正好你可以看看书,否则你哪有工夫?”

  她从提包里往外取书。

  “啼,这儿有《我们这里已是黎明兆光明普照大地》《和平缔造者》《山花烂漫》……”

  “等一等,《山花烂漫》我好像读过……”

  “你看的是《大地花开》,而这是《山花烂漫》。还有这本《青chūn常在》,必须看看,就先从这本开始着吧。这些书的书名本身就振奋人心,我特意为你挑了这样几本。”

  “这很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不过,带感伤情调的书你一本也没拿来吧?”

  “带感伤情调的?没有,爸爸。我考虑到……你所处的这种jīng神状态……”

  “这一类的书我都熟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伸出两个指头指了指那堆书。“你还是给我找几本别的,好吗?”

  阿维叶塔已经准备要走了。

  焦姆卡在自己的角落里愁眉苦脸地憋了很久,不知是由于那条腿疼痛不止,还是由于不好意思开口跟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青年女诗人讲话,这时终于鼓起勇气发问了。由于事先没有清一清嗓子,一句话说到半截还咳嗽了一阵:

  “请问……您对文学创作需要真诚这个问题怎么看?”

  “什么,什么?”阿维叶塔即刻向他转过身来,但表情是恩赐式的半笑不笑,因为焦姆卡那嘶哑的嗓音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腼腆。“这种真诚论①难道也钻到这里来了?为了这真诚论,整个编委会都被赶下了台,可它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了?”

  阿维叶塔打量了一下焦姆卡的脸,看来他没受过多少教育,还满脸孩子气。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听任这孩子受到不良影响似乎又不应该。

  “听我说,小朋友!”她像是从讲台上讲话似的,声音那么响亮、有力。“真诚决不能作为衡量一本书的主要标准。如果思想不正确或者情绪不对头,真诚就只会加qiáng作品的有害影响,因而真诚是有害的!主观上的真诚可能与反映生活的真实性背道而驰——这个辩证法您懂吗?”

  这种思想很难使焦姆卡领会,他蹩紧了额头。

  “不大懂,”他说。

  “那好吧,我来给您解释解释。”阿维叶塔伸开两只胳膊,那白色的曲折线像一道闪电,从一只胳膊经过胸部通到另一只胳膊。‘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实照原样描写下来,是再省劲不过了。但应该做的是往深处翻耕,让暂时还看不见的未来的萌芽露出来。”

  “既然是萌芽……”

  “什么??”

  “萌芽应当自己成长,”焦姆卡急忙插话,“要是用翻耕的办法让它们露出来,那就长不成啦。”

  “好吧,我们不谈农业。小朋友!把真相告诉人民——这不等于光讲坏的,光找缺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讲好的,使好的变得更好!要求写所谓‘严峻的真实’这种谬论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真实忽然必须是严峻的?为什么它不能是闪闪发光男!人入胜和乐观主义的呢?我们的整个文学都应该是喜气洋洋的!如果把生活写得十分晦暗,归根到底是对人们的侮rǔ。人们喜欢经过美化而写出来的生活。”

  “一般来说,这种观点是可以同意的,”后面传来一个清晰悦耳的男人声音。“的确,何苦让人灰心丧气呢?”

  阿维叶塔当然不需要任何同盟军,但她凭着自己一贯的好运气知道,如果有人发表意见,那必定对她有利。她面向窗子转过身去,白色的曲折线迎着日影一闪。只见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富有表情的年轻人在用一支多边形黑杆自动铅笔的末端轻轻敲着自己的牙齿。

  “文学的目的是什么?”不知他是想说给焦姆卡听,还是想说给阿拉听。“文学的目的在于,我们情绪不好的时候,给我们解闷儿。”

  “文学是生活的导师,”焦姆卡前咕道,但随即为自己这句话说得很不适宜而涨红了脸。

  瓦季姆把头往后一仰:

  “什么导师不导师,你说什么呀!没有文学我们也能设法弄清楚生活是怎么回事。作家难道就比我们gān具体工作的人高明?”

  他跟阿拉互相打量了一下。就观点来说,他们针锋相对:尽管他们年纪相近,对方的外貌也不可能不引起自己的好感,但各人都在坚定地走自己的生活道路,不可能从任何偶然的一瞥中去寻找奇遇的开端。

  “总之,人们把文学的作用过分地夸大了,”瓦季姆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往往把作品捧到不应有的高度。比如,相人传卜书就是例子。没读之前,你会以为那是一部了不起的巨著。可是读过之后,你会发现通篇都是下流话,白白làng费了时间。”

  “色情的成分在现代作家的书里也有。那不是多余的,”阿维叶塔一本正经地反驳说。“它可以同最先进的思想性结合在一起。”

  “那是多余的,”瓦季姆深信不疑地加以驳斥。“把话印在书上并不是为了刺激情欲。chūn药可以到药房里去买。”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79/14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