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那天是特别yīn晦的一天,等我们快要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朦胧下来了。于是“口令!”……“特别口令!”的叫唱,把那严肃的气象弄得更加严肃。

  在车站附近的一条侧街上,替我扛着一口小皮箱和一卷被条的我的大勤务兵,突然把担子放下,当街向着我跪了下来,流着眼泪,向我叩头。

  我们都吃了一惊,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哭着把意思说出了:“请饶恕我吧,我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

  这位勤务兵是湖北人,他是从武汉跟着我来的,看起来很雄壮,没有想出才这样胆小。他自然以为我们是上杀场,要他的命了。真是糟糕,他早又不说!但也只怪我们以貌取人,在事前没有经过一道甄别。

  这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他回去,我便把被卷也送了他,把小皮箱接过手来自己提。

  五

  车站上的人是很值得感谢的,尤其是铁路工友。

  火车的jiāo通已经停止了,据说在涂家埠以南有一道铁桥被炸断了,火车头留在九江的也只有两个,其它的都在南昌被扣留了。要去,就只好乘手摇车,但保不定能够到达。

  车站上的人叫我们不要去,认为很危险。他们又说,外边还有这样的风声,说不定南昌那边还要打过来。

  但我们坚决要去,请他们准备手摇车。他们答应了。北伐期中,铁路工友是有很好的组织的,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来历,尤其自告奋勇,愿意把我们送到南昌去。

  手摇车是一种正方形的木板车,下面四个滚子放在铁轨上,上面横置着一把固定的有靠背的长椅,可以并坐三两个人。摇车的人站在椅背后,摇着两边的发动机,车子便自然滚动起来。

  我们连人带行李占了两架手摇车,我和一氓和他的小勤务兵占一架,翰笙和龚彬占一架,每架两位工友替我们摇,摇起来的速度,似乎和火车的速度相差得并不怎么大。

  是漆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除掉到了车站,站上的电灯显得分外辉煌之外,沿途只于黑影森严中偶尔露出一些农家的灯火而已。那是情意深厚的灯火,好像是亲人的眼睛。沿途都有哨兵站岗,走不好远便有“口令!”“特别口令!”的呐喊,在这之中还可以听出扳机柄的声音。

  工友们很卖力。他们是轮流换班的,摇得二三十分钟光景便要换班一次。那样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在车站上,车上的人把车停着,只要向暗中一呼唤,便有回应的声音,接着便有人提起灯来换班。一听了我们的来历,新来的人又勇气百倍地接着把我们摇向前去。我们在路上换了好几班。在夜深应该睡觉的时候,要工友们起来作分外的服务,但却不曾听见他们出过一次怨言。真是值得感谢的事啊!我们是南面而坐的,真好像是南面王一样!

  我们不断地劈进柔和的夜空中,劈出浩dàng的长风来,感受着万斛的凉味。

  六

  到了德安车站,已经是半夜过后将近一点钟的时候了。

  月台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一些货物的包箱,有一排人光景在那儿守卫。

  虽然叫了口令,把口令也应对上来了,但士兵们一定要我们停车,不准我们过去。

  一位短小jīnggān的人来了。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广东人,哨兵向他敬礼,称呼他是排长。

  我对他说:“我是党代表,受了总指挥的嘱托,有重要的使命要赶到南昌去。”

  那人用多少已经官话化了的广东话,铁面无情地回答说:“唔得!就系总指挥自己来,也唔得过!一定要有营长命令先至得!”

  “营长是不是在车站上?”

  “唔在,在德安城里!”

  “今晚好不好去通知他?”

  “唔得!听晨我同呢一道见渠去。”

  真不愧是“铁军”的少校,斩钉切铁地说了这几句话,他又各自回车站里去了。

  士兵里面也有些是四川口音的,其中有一位带着同情安慰的意思说,这德安是最后一道防线啦,不是轻易可以通过的。前面十里路光景,还有一个尖兵站,这儿就算通过了,那儿你也通不过。

  “你们的营长姓什么?”

  “姓张,张总指挥的张。”

  糟糕!这一张比那一张更难说话,我开始有点疑心了。我疑心的是张发奎在玩花头,当面做人情,背地里摆这一关来让我们不能过。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过不了的,的确就是张总指挥自己来也怕过不了。我们便决计在车站上过夜了。

  摇车的工友们是有朋友的,他们要我们跟着他们去找一个宿处,我们谢却了。四个人加上一个小勤务兵,就坐在那手摇车上,睡了一个半夜。

  七

  德安城离车站还有五六里路光景,那是在铁路东面。第二天清早,在八点钟左右,我们算得到那位广东排长的许可,让小勤务兵在站上看守行李,我们四个人进城去见营长。他自己并没有陪伴我们,而是派了两位士兵荷着枪,上着刺刀,把我们送去的。我相信,他一定和营长通过电话,而得到营长的许可,叫他那样做的。照官制,党代表和总指挥是平行的,而且有监军的任务,一个营长就劳他的尊驾,亲自到车站上来迎接迎接,论理也还应该。不过在这样内部起分化时的党代表,事实就等于“共产党的代表”,派两位武装的兵士来护送,倒是最合格了。

  这一天是晴天,迎着清早的太阳,在一片甘薯中向德安城走去。

  营部驻扎在一个中学校里面,我们被卫兵引进了一间课堂,那便是营长的办公室兼寝室了。在黑板下陈着一张行军chuáng,chuáng上便睡着那位营长。他受了通报,看见我们进了课堂,便很想撑起身来。一眼看去,他是在害病。我劝他不要客气,但他仍然抬着半身,指挥我们在附近的课椅上坐。

  营长也是广东人,说他在发疟疾;看那样子的确也很láng狈,脸庞是瘦削而灰黑的。

  我估计他一定认得我,但我却不认识他。

  我把来意告诉了,并把张发奎的亲笔文件拿出来给他看。我告诉他:“这是机密要事,故尔只能用铅笔写,也不好署名。但总指挥的亲笔,你总是认得的。”

  营长没有多么留难,只是说要到南昌,恐怕也很困难吧,有几处铁路听说炸断了,不通火车。但他立即命令在那课室里的一位下属,写了一张路条,写明“有某某官长四名,勤务一名,准予通行”字样。我们便算得到了通过最后一道难关的把握了。

  营长也很关切着当前的情势,他说:“我们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我因为不明白他的思想底细,没有多说话。我只是说:“一定打不起来的,请放心。南昌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不是还有张总指挥的名字吗?他们只是反对蒋介石和汪jīng卫,并不反对总指挥。大家都希望赶快回广东,说不定我们可以在广东再见。”

  就这样,我们便告辞了出来,循着原路走回车站。这次的心境特别轻松,我自己都在佩服我自己的机敏。幸好当张发奎和我谈话时,我要求他写出了他的意见,不然不是要很费周折,而且说不定还要遭意外的危险吗?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9/4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