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八

  回到车站,立即又坐上手摇车出发。

  在前面十里路左右,的确有一队尖兵在那儿守卫,有一班人的光景。

  见了营长的路条,毫无留难地便让我们通过了。

  真是愉快呀!过了这一线就是我们的自己的天下了!太阳照得特别的光明,南风chuī得特别的馥郁,田园青翠得特别媚妩。两条铁轨发着银白色的光,就像专门为我们铺设出来的那样,坦坦dàngdàng地丝毫也没有阻挡,要把我们运往革命的乐土。

  工友们也摇得特别起劲,不断地只看到两边的林木往后飞。眼前的大地真是活着的,一切都在笑,都在跑,都在长风中发着浩歌。我们有时也让工友们坐在椅上,自己去摇它们。都是自己人,在车上是无话不谈,毫无顾忌了。

  我同一氓坐的车子是跑在前头的,不知道是车轮的活泼,还是人力加紧的原故,我们跑得特别快。翰笙和龚彬坐的那一架,有时他们一齐起来帮助摇,但也摇不过我们,总是落在后面很远很远的,要相差十几二十分钟的光景。

  “这样的手摇车,坐着实在是再舒服利落也没有。我这回要算是坐第二次了。前一次是往河南慰劳前线将士的时候,由信阳坐往新郑。那时是六月初,枣子树正在开花,河南平原很多枣树林,车子在枣树林中摇过,一望无涯的枣花,漾成一片香海。那是使我终身难忘的一种印象。”

  这个回忆自然会被唤醒起来,活鲜鲜地。在我们的车快要到涂家埠的时候,我向一氓说着,而于十分快意之中却表示了一星星的不满足:“江西境内的风物,太平淡无奇了。这儿和长江沿岸所见到的别无二致,希望能有一项有特征的东西,足以使我们这一次的旅行,增加点色彩。”

  说也奇怪,大抵人在走顺路的时候,希望总是容易得到满足的。

  就在我们达到涂家埠车站那一段期间,同样使我终身难忘的另一种印象,出现到我们的眼前来了。

  九

  涂家埠是—个大车站,位居南昌与九江之中。这在军事上是一个冲要的地方。周围有水回环着,因而在南北两段的铁路上都有铁桥。当北伐军在江西境内和孙传芳作战的时候,孙传芳便屯驻重兵于此,借铁路的联络,以策应南昌与九江两端。攻破涂家埠是很费了点力量的。

  我们到达了涂家埠,倒也并不是将近一年前的战绩惊悚了我们。认真说,那样的战绩,在车站上是丝毫也看不出来了。但在那车站上确实有一样东西惊悚了我们,至少是我自己。我们在车站上,看着一列火车停在那儿,有三个车厢都挤满了兵。还有好些服装不整的兵,拥挤在月台上。火车头向着九江的一边,升着火,正冒着烟。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惊讶了,“已经可以通车了吗?”

  我们的手摇车本来还没有到换班的地点,但我要他们停下了。我到车站上去找站长。站长就在那月台上,我问他那火车是怎样的情形,他说,他也不清楚,是从牛行开来的,他们bī着加煤加水,要开往九江去。

  “不是说有铁桥炸断了吗?”

  “看情形大概是没有炸断吧,不然火车怎么能够开来呢?”

  情形算弄明白了。我在心里这样想:这列火车是不好让它开往九江的。假如开往九江,那不是替那边增加了一个火车头和三个车厢吗?而且证明铁桥并没有断,不是又可以立刻通车运兵了吗?

  因此,我便向站长说,要他不要让这列火车开出。

  月台上的散兵看见我在和站长jiāo涉,有的便簇拥上来。都是些没有符号的徒手兵,显然是在南昌被缴了械的程潜和朱培德的部队了。他们看见我穿的是军服,起初摸不准确我是那一边的人。有的喊我是“官长”,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湖南人的口音。我没有十分理会他们。

  我走进站长室里去打电话。天气很热,我把皮带和上衣解了,脱在室内的一张chuáng上。我是在裤带上佩着一枝布隆宁手枪的。我打电话给牛行车站,要他们转南昌的贺龙和叶挺,报告他们我到了涂家埠;并希望他们注意铁路的jiāo通,要断绝就应该严密。

  当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一些散兵便拥在窗外听,他们自然看准确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电话不容易打通,我又走出站长室,想找一氓来再打。待我走出月台的时候,那些散兵便簇拥上来了,立即把我包围着。我顿时感觉着情形的严重。我的手枪是上了子弹的,但不是拔出来自卫的事,而是护卫着手枪不要被人拔去的事了。我把两只手紧紧抓着手枪,约略二十名的散兵便来抓着我。有的在喊打,有的不做声地只是出手出脚,有的争着抢我的手枪,有的争着抢我的手表。眼镜被打掉了,自来水笔被抢去了,手表被扭去了,我仍然死命地保护着手枪。从月台被打下轨道,当我倾斜着还没有倒上轨道的时候,一个家伙从附近顺手捡了一个大石头向我当胸打来,但幸好只是一个大炭渣。

  十

  大家的目标都在争取我的手枪,我又被bào徒们从轨道拉上了月台。二十几个人扭着一团,我被打倒在月台上了。结果,皮带终竟被扭断了,手枪被一个人抢了去。他举起来,楞着仰睡在地上的我。就在这一瞬间,我自己的脑筋真是清凉透了。那真是形容不出的一种透彻的清凉。

  种种的回忆在那一瞬时辐凑了起来。

  一年半前由广东出发的时候,霍乱症正在流行,在爬南岭的途中,看着看着一些子和士兵,便倒在路旁死去,然而我没有死。

  去年八月三十号打到武昌城下,跟着士兵一道去冲锋,纪德甫是阵亡在宾阳门外的,然而我没有死。

  蒋介石已经叛变了,并且下了我的通缉令,我还公然到过南京,并和军部的人员同坐一部火车由苏州到上海。那时我也没有遭逮捕,也没有死。

  由上海回到武汉的时候,坐着一只英国船,船到南京城下,正遇着孙传芳反攻,两军隔江pào轰,船只好停在江心五天。那时我也没有死。……

  然而,没想出才要死在今天,死在这涂家埠,死在这些被缴了械的乱兵手里呀!……

  清凉的意识在替自己不值,然而很奇怪,那枝手枪却没有送了我的命,而是救了我的命。

  当那个把我手枪抢去的人高举手来的时候,一群殴打我的人却把我丢开,大家跑回头去争抢那枝手枪去了!

  这样一个好机会还能失掉吗?我的生命便乘机脱逃,一直穿过车站,走向后面的一排工友房下。那里有齐胸高的一排方格窗,都是开着。我便在一个窗口上,用两手一按,跳进房里去了。房里沿壁都放着chuáng,在靠北的一张chuáng上,一位中年妇人,正抱着一个rǔ儿在午睡。她被惊醒了,我把来历告诉了她,请她不要声张。

  不一刻,外边的哨子响了,有火车开动的声音。我知道是那站长被迫着把火车开出了。但到了这时,我也无法挽回,等调匀了气,我又慢慢从工人房走出。

  奇怪,刚才那么高的窗,一按便可以跳过的,现在却是移步都感觉艰难了。虽然还在兴奋当中,但周身都已感觉着有点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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