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_曹聚仁【完结】(99)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聚仁

  孙伏园的《鲁迅二三事》,有一节专说鲁迅那篇未完成的杰作《杨贵妃》的。他说:"关于鲁迅先生的未完成的作品,其中以剧本《杨贵妃》为最令人可惜。鲁迅对于唐代文化,也和他对于汉魏六朝的文化一样,且有深切的认识与独创的见解,他觉得唐代的文化观念,很可以做我们现代的参考,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qiáng的把握,决不轻易动摇他们的自信

  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极恢廓的胸襟与极jīng严的抉择,决不轻易的崇拜或轻易的唾弃。这正是我们目前急切需要的态度。拿这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作背景,衬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这便是鲁迅在一九二一年左右计划着的剧本《杨贵妃》。他的原计划是三幕: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我还记得它的第三幕是《雨淋铃》。而

  且据作者的解说,长生殿是为救济情爱逐渐稀淡而不复不有的一个场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谈过许多片段计划,但我现在都说不上来了。所感到遗憾的只是鲁迅先生还须到西安去体味一下实地的风光。计划完成以后,久久没有动笔,原因就是这里。

  后来,鲁迅借了到西安讲学的机会,毕竟体味到唐代故都生活了。他体味了以后的实感如何呢?孙氏追述道:"我们在huáng河船上望见灵宝城,濯濯的丘陵上现出一丛绿树。我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宜乎美人出生是这里了?鲁迅静静的望着,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有表示或者是大有所感,或者是毫无所感,决不是有了平平常常的感想。到了西安之后, 我们发现了 一种极平凡的植物,为数实在可观,几乎每个园子里都有的,便是白色的木槿花。木槿花本是极平凡的植物,但是别处只看见一株两株,而且是红色的居多,从未有像西安的木槿花那样白色的一片。我也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说:'将来《杨贵妃》的背景中,应该有一片白色木槿花。,鲁迅静静的望着我,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候,我渐渐有了警觉,担心着《杨贵妃》的计划难免会有根本的变动了。我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壩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多少都有一点收获。在我巳觉得相当满意,但一叩问鲁迅先生的意见,果然是我意中,也出我意外地答复我说^我不但什么印象也没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点印象也打破了。",

  照孙氏的说法:"鲁迅少与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与真正自然接近,许多印象都从白纸黑字得来。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中常说到这一点。从白纸黑字

  中所得的材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从白纸黑字中得来,这个第二印象,一定有加qiáng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如果第

  二印象的材料来自真正自然或实际社会,那么它的加qiáng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或者要大大的减低,甚至会大大的破坏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对于鲁迅的失望,我想第一步,或者可以适用这样一个解释。鲁迅怕看《黛玉葬花》这一类戏,他对我说过,就为的不愿破坏他那从白纸黑字得来的完美的第一印象。那么真实的灵宝城等等,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杨贵妃》的完美

  呢?其次,那时的西安也的确残破得可以。残破还不要紧,其间因为事有所

  未尽而至现着复杂、颓唐、零乱等等征象,耳目所接触的几无一不是这些,又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在我们的归途中,鲁迅先生几乎完全无意再写《杨贵妃》了。所以严格的说:《杨贵妃》并不是未完稿,实在只是一个腹稿。这个腹稿,如果作者仍有动笔的意思,或者可以说,因在西安而破坏的印象,仍有复归完美的可能;那么《杨贵妃》作者逝世前,共十二三年的长时间内,不是没有写作的机会。可见那一次完美印象的破坏一定是相当厉害了。"孙氏的话,可以给一般奉鲁迅为"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大师的人以最痛切的批判呢,说起来,鲁迅的作品,还是带着理想主义的念头的。鲁迅陕西之行,在若gān随笔杂感中,有着他自己的感慨。我们从孙伏园的《杨贵妃》、《长安道中》,和张辛南的《追忆鲁迅先生在西安》等文篇中,可以知道鲁迅当时由北京赴陕西途中及在西安的情形(林辰就曾做了这一工作〉。那年是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他们从北京登程,同行的有王桐龄、李济之、夏元琛、孙伏园、胡小石、蒋廷黻等人。他们从北京乘火车到河南陕州,由陕州改乘huáng河民船至潼关,计水程百八十里,一共走了足足四日。第一日刚下船, 晚上便大风大雨,彻夜不息,船倒行十余里,十分危险。据船主在第二天说: "如果倒行到鬼门,那就没救了。"原来陕州近处huáng河,有砥柱山兀峙中流,分河为人、神、鬼三门,惟人门可通舟楫,异常危险。幸而以后的天气便很晴朗, 鲁迅常在舱中盘腿而坐,对旁人讲述故事。如讲他初到北京时去会江叔海,寒暄数语后,江便谈起天气,接着就哈哈大笑,如此之类刻画人情世态的故事。潼关以西,又走旱道,一直到十四日,才抵西安。到西安后,他们便开始演讲。关于鲁迅的演讲内容,张辛南说:"在西安讲学的时候,鲁迅先生所讲的总是小说史。对于学生及教职员讲小说史,对于督省两署和各厅处的职员也讲小说史。刘雪雅先生〔陕督)想请鲁迅对西安的下级军官士兵讲演一次,教我向他商议一个士兵能了解并感觉兴味的题目,鲁迅回答道:4我向士兵讲话是可以的,但是我要讲的题目仍然是小说史,因为我只会讲小说史。'"照孙伏园的解释:"将我所想,小说史之讲法,本来可浅可深,可严正,亦可通俗。"这话最为近理。在讲演之暇,鲁迅便常和孙伏园们到各处游动,他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壩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在昭陵上,他看见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只鸵鸟。使他想起唐人魄力的开

  放雄大,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对于外来事物,自由驱使,绝不介怀。在游孔庙的时候,他看见其中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李二曲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穿了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这又使他想起一般昏昧顽固的人,连本国历史也毫无所知,而偏要保存国粹的可笑。长安的大多数的古迹,大抵都已零落破败,或为后人重修,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所以孙伏园叩问他的意见,他以为"看这种古董,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后的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当时,鲁迅最感兴趣的还是古董铺。孙伏园说:"一天同鲁迅先生去游古董铺,见有一个石雕的动物,辨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 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罢,犬旁一个甫字罢,豸旁一个富字罢,豸旁一个

  付字罢,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匚X罢,于是我的思

  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专处乱钻了 ,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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