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要当红军_胡发云【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中欣一边收拾láng藉的屋子,一边给公公放好了洗澡水。

  可可对父亲说,洗吧。刚才,中欣的爸爸来电话,叫我们chūn节回去。

  父亲说,回去吧,你们几年没回去过chūn节了。

  可可说,中欣的爸爸做八十大寿。

  父亲说,是八十了,他比我小五岁。

  可可说,我让大弟回来,chūn节好在家里张罗。

  父亲说,回不回来都行,我可以回学校去。

  可可的父亲在学校有一套房,他们搬出来之后,那套房就给小弟了。多年来,小弟都挤在丈母娘家。父亲那套三室一厅,算是对他的补偿。这个杨家老幺没念成什么书,也没个好工作。

  可可说,中欣的爸爸问你好,要你注意身体。

  父亲说,你们回去也问他好,要他也保重身体。

  一对从未谋面的老亲家,一对从未有过任何冲突但坚守了半个世纪的敌手,在新世纪到来之时,通过子女之口,完成了一次艰难的,但却令人感动的对话。

  父亲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对中欣说,给你父亲带一些洪山菜苔和沙湖莲藕。在外面,最想吃家乡菜。

  可可说,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父亲说,那一年在重庆。有次朋友请去吃饭,主菜就是一小盘洪山菜苔。一闻到那气味,都想掉泪了。

  父亲说时,眼里已有了几星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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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转钟时分,有过一阵子全城的鞭pào齐鸣,仿佛是一次虚拟的起义。开始是东一串子,西一串子,远远近近试探着呼应着,接着,声势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汇响成一片,还夹杂着礼花的啸叫和大麻雷子的炸响。可可家的这一片新楼更是炸得天翻地覆,仿佛把不久前乔迁新居憋着的劲都拿出来放了。在家里关上窗户也听不见人说话。激越了几十分钟,终于又沉寂下来,夜色依然只剩下寒冷和灰暗。偶尔三两声零星的余响,倒更添了许多寂寥。

  一个世纪就这样很尴尬地结束了。

  很久很久以前,可可曾相信,有一个世纪,会梦幻般地到来--那是班主任老师,少先队辅导员和教科书美丽地讲过许多次的。那时还有一本很著名的课外读物,叫《科学家幻想21世纪》,那本书成为无数祖国花朵们的童话。他们像相信一切童话一样相信那一个最激动人心的童话。

  后来,可可长大了,经历过许多颠簸起伏之后,可可又曾相信,还有一个世纪,会崭新地到来,它不再是童话,但那是一个可以遥望的现实--现在,新世纪来了,现实却是另一种模样。科学家没有想到,他也没有想到。

  可可想,岳父的世纪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那曾是他们那一批人的世纪,在雪山,在草地,在huáng土坡上挖出来的窑dòng里,还有那一次次生生死死的战斗中,那个新的世纪,该是他们心中永远的旗!如今,岳父那一批人,绝大多数已死去。剩下的带着伤残,带着各种各样的弹片在各种各样的gān休所或山乡的农居里度着寂寞又闲适的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又回到了他们的早年时期--在院子里种点大蒜小葱或茄子辣椒之类的蔬菜,饲jī养鸭,在院落和院落之间的甬道上蹒跚着散步,碰见另一个也很蹒跚的人,远远地骂一声,老家伙,吃的啥?还没死啊--他们和今天的世界已相隔很远,就像当年在山乡之一隅。

  可可的岳父是一个老红军,一个货真价实的老红军,爬过雪山,过过草地--准确地说,爬过两次雪山,过了三次草地。中欣他们小时候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来来回回地跑?父亲说,锻炼革命意志。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父亲那一支部队走了错误路线。像许多文章中说的那样,可可的岳父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浑身上下都是伤疤。在可可少年时,红军是一个完全审美化艺术化了的符号,是话剧《万水千山》,是电影《党的女儿》《金沙江畔》,是大合唱《长征组歌》,是课本中的《七根火柴》,《党费》,《翻越夹金山》,是许许多多的油画和雕塑……那曾是一种美得圣洁的光,在星空照耀。后来,可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曾是另一个阵营中的人,是被红军们击溃并斥之为万恶的反动派营垒中的人之后,那美得圣洁的光中又时时透出来一股肃杀之气。再后来,许许多多的大字报小字报标语传单批斗会上的呼喊与控诉,让岳父这一代人一个个变成了叛徒,内jian,变成了临阵脱逃,贪污军饷,玩弄女人,抛弃发妻,为加薪晋级痛哭流涕者;变成与苏修勾结,向资本家献媚,欺压下属,脱离劳动人民者;变成阳奉yīn违,自行其是,反对伟大 领 袖革命路线的修正主义者……后来,又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恢复了名誉,他们又成了革命老gān部。但许许多多的细节,却无法抹去。细节总比大道理更能深入人心。又过了一段日子,他们中有人又成了官倒成了腐败分子……颠来倒去之后,“红军”以及其他一些神圣的字眼不再是符号,而是一些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了。

  他们一批一批地离世。像深秋的梧桐叶,一阵一阵地被风刮落。

  而自己父亲那一代人呢--严格地说,他们在眼下已不能说是一代了。

  一九四九年之后,他们便被打散了,流布四方。或在一块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各自生存下来--尽管那土地可能是他们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之处--或迁徙他乡,成为永远的异客。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已逝去。可可的父亲一直在大学里教书,教的专业是航空测量,已退休多年。文革时,可可才知道,父亲还在国民党空军测量大队gān过,军衔相当于少将。可可曾问过父亲,在大学里教书教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去当国 军呢?当时,武汉正在长江里打捞一艘著名的战舰――中山舰,那艘战舰在抗战初期被日本飞机炸沉,舰上数百名官兵,几乎全部殉国。那艘战舰在滚滚浊làng中沉睡了半个世纪之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半个世纪之后,终于要浮现出来――做一个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一时间,成为海内外各类媒体关注的热点。可可的父亲说,你去问问中山舰上官兵!见可可不解,父亲说,那艘船上的许多人,都在海外学习过,学的是现代海军。那时,我们国家就只有这么几艘舰船,国难当头,你还能作什么选择呢,到延河里去划木船去?航空测量是要开飞机的,当时谁有飞机?只有国民 党空军有飞机。在大学教书当然好,又安全又舒适,还可以留在沦陷区拿日本人的高薪,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走了。从军报国,到大后方去教流làng大学,摆地摊,过苦日子……作为一个人,总得有些血性。打通滇缅公路,修筑战时黔桂公路,绘制各大战区地图,许多测量人员都死于日机的偷袭和轰炸,死于瘟疫和劳累,还有一些意外事故。他们要是知道几十年后,自己成了反动派,成了民族罪人,在九泉之下都不会闭眼睛的。再说,那个时候,连共产 党的军队都编入了国军,接受蒋委员长统一指挥。民族危亡之际,党争和主义对我们来说是很讨厌的。这些话,可可的父亲几十年来从不曾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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