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我们一天天数着日子,在痛楚的心情中等待着,希望这非人道的一幕早点过去。

  如今再来写当时的情况,事过境迁,回忆起来甚至有些模糊了。

  我收藏着好几份批判爸爸的小报。什么《打倒美术界反共老手丰子恺》啦,《砸烂美术界反共老手丰子恺》啦,《撕开臭权威画皮》啦,以及综合性的《砸烂黑画院———毒画毒文毒诗毒章批判专辑》。对了,还有一份《打丰战报》———就是那次批斗时刊印的。

  批斗专场是1968年8月16日在北京东路贵州路附近的huáng浦剧场举行的。主办单位是“上海市无产阶级革命派打倒美术界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专案小组”。这次批斗会规模挺大,陪斗的有“上海市旧文艺界旧美协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徐平羽、陈其五、孟波、方行、沈柔坚。还有上海美术界的“反动学术‘权威’”张乐平、王个簃、唐云、贺天健、蔡振华、程十发、张充仁、吴大羽、谢稚柳……等,以及“大右派”刘海粟。

  上台发言的是贫下中农代表、解放军、jiāo通大学“反到底兵团”、美术学校“红联”的红卫兵小将、上海中国画院“红旗”战士,以及美术口的革命派代表。一次像模像样的大会,组织工作一定费了不少时间。

  《打丰战报》上刊出的爸爸的画有《一时之雄》(画面是抗日战争时期画太阳下持日本国旗的雪人)、《pào弹作花瓶,万世乐太平》、《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船里看chūn景,chūn景像画图……》、《只是青云浮水上,教人错认作山看》、《互割互啖图》,以及我们担心了很久的那幅《月子弯弯照九州》。

  《只是青云》这幅画,造反派说他是“把水上浮云比拟新中国的铁打江山”。其实这幅画初次发表于1942年,正当抗日后期,意指日本侵略者犹如浮云。1963年重画后又在香港《新晚报》上发表。那是沈柔坚先生介绍,要爸爸为该报每周作漫画两幅,对台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爸爸平生所作漫画,光是我们能收集到的,就有四千多幅。画得多了,难免有瑕疵,但怎么可以反过来说他把浮云比作新中国呢!

  《船里看chūn景》一画,那所村屋的门楣上写着“人民公社好”五字。为了美化风景,爸爸把岸边的桃花在水里画了个倒影。题字为“船里看chūn景,chūn景像画图。临水种桃花,一株当两株”。竟被批判为“丰子恺赤luǒluǒ地咒骂我们的人民公社似船里看chūn景,此景不过是‘三月桃花一时红,风chuī雨打一场空’,诬蔑人民公社即将消逝。”

  《打丰战报》上说,这次批判会得到《文汇报》、《解放日报》等等的热烈支持,还收到上海轻工业学校、南京军区卫生学校、空军政治gān部学校的各造反兵团的贺电。会后还放映了丰子恺漫画幻灯片。

  对爸爸漫画的chuī毛求疵、颠倒是非、恶毒中伤的批判,不胜枚举。这里还想介绍两则可笑的批判。

  爸爸喜欢苏曼殊的诗《过蒲田》:“柳荫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làngcháo。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取其末句作画。画一村姑正在山坡上扫红叶,树上落下几片红叶来。这幅画画过好几次。每一幅红叶落下来的片数都不一样。造反派们掌握的恰好是落下三片红叶。于是便指责作者是恶毒攻击“三面红旗”落地。(“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还有一组画的批判,让人哭笑不得。那是爸爸应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要求为一册幼儿读物画插图。文字是出版社提供的,内容为正确与错误相对照,让幼儿辨别哪一页对哪一页错。例如正确的一页上画“东方出了个红太阳,爸爸抱我去买糖”;错误的一页上画“西方出了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他们单取错误的一页来批判。“西方出了个绿太阳”,那还了得!岂不是和“红太阳毛主席”唱反调吗?其实1957年出版这册书时还没有把毛主席比作红太阳呢!

  这幅画的批判出现在一次“毒草”批判的展览会上。看见的人很多。人们不知就里,以为丰子恺的这条罪状太明显了。爸爸的漫画“西方出了个绿太阳”直到如今还有人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起一件事。我在出版社校读电台教日文的教科书时,有人告诉我:后面那只词汇表的排列要注意,不可把“万岁”和“熊猫”排在贴邻。因为“万岁”两字应该是毛主席专用的,放在熊猫隔壁,变成“熊猫万岁”了。而在这本教科书的词汇表里,偏偏这两个词应该是贴邻。于是只得颠倒一下次序。更有甚者,还有造反派要把薄薄的书页竖起来看反面是什么词,正反面两个词搭配起来不可有“犯上”的意义。现在想起来真是笑话!

  枕边雪和半盆水

  1969年10月29日宣布:11月3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要疏散到奉贤县柘林镇。我们上海编译所当时已是该社属下,这批原来不坐班只拿车马费的人也必须跟着他们走。10月31日放假一天,让大家作准备。

  爸爸那时已到郊区港口曹行公社民建大队参加“三秋”劳动。(这已是他“三夏”劳动后第二次下乡了。)“一号通令”下达,他们当然就不回上海了。妈妈心急如焚。我决定就利用休息这一天去看爸爸,给他送寒衣去。

  朔风凛冽的早晨,我带着不满五岁的女儿,在徐家汇搭56路到港口换乘龙吴路到曹家港,然后打听爸爸所在生产队的方向。好容易找到那生产队,又说他在棉花地里摘棉花。我东寻西找,到了将近晌午时,来到一块棉花地边,望见前方有一个老农正在摘花。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动作迟缓。我放下背上的孩子,想问个讯:

  “喂,请问……”

  那老人抬起头来,呀,这不就是爸爸吗芽选可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脸色憔悴,神态萎靡,眼泪汪汪,胸前腹部挂着一只褴褛的棉花袋。

  “爸爸,我来看你了!”我说了一句,不觉鼻子里一阵酸,勉qiáng抑制着自己。

  爸爸用手擦了擦他那迎风流泪的双眼。

  “咦,一吟,你来做什么呀?”

  他说这话时,除了惊讶,似乎还有不想让我看到他这副可怜相的语气。

  “天冷了,我给你送寒衣来。”

  爸爸用双手把棉花枝条往左右拨开,磕磕绊绊地走近我。当他发现早先被棉花枝挡住的孩子时,脸上突然掠过一个复杂的表情:从惊讶到高兴,又从高兴转为悲哀。他没想到意外地看到他喜欢的孩子,却又不愿让孩子看到他的láng狈相。

  “囡囡,你怎么也来了啊!”

  “来看公公。公公,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呀?我想公公。”

  我怕孩子的话伤了爸爸的心,赶快接过话头,把这次下乡的情由一五一十讲给爸爸听了。

  我们边说边在田头坐下来。我关心爸爸在乡下的饮食起居,问这问那。但他照例不肯多说。他总是说“很好很好”,叫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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