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崔曼琼跟我的情况差不多。她虽然坚决不找老gān部,但1977年,她的丈夫也去世了。

  崔曼琼除五二年在兵团财务部工作过一年,其余的时间都是在石河子度过的。她之所以能留在兵团直属机关政治处,就是因为当时的主任看上了她。主任当时已三十七岁,找她谈话,她见了面后,就在心里说那人跟她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嘛!所以当即就不愿意,但又不好明说,只能以自己家里已经订婚为由来搪塞。那主任就问她未婚夫是谁,在gān什么工作。崔曼琼就告诉了她未婚夫的名字。并说他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旅长,已镇压了,她未婚夫在做生意。那主任听到这些情况后,知道她历史比较复杂,就算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早已与她没了任何往来的未婚夫使她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务不说,还划成了“历史反gemin”。当时,有这两大“罪行”就可能被杀头,她没被杀头,但受的罪却可想而知。

  当时,她对bī她结婚的人说过,我即使找个炊事员,也不找老gān部。别人就有意给她介绍了食堂管理员巫明清。

  巫明清是四八年抓壮丁出来的,在瓦子街战斗中被俘后当了解放战士,后任机枪班班长,进疆后是个排级gān部,年龄要小些。但在战斗中受过伤,心脏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有意让他们配对的,反正,巫明清的身体在他们婚后不久,就慢慢不行了。但他对崔曼琼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在“文革”中。崔曼琼曾对我说过,如果不是巫明清对她的理解,她早就活不下去了。他对她说,除了人家把你打死,把你枪毙掉,否则,就一定要活着。他还说,人家不相信你,我是相信你的,不是有那么多老同志、老革命都在挨批挨整吗?崔曼琼主要想不通的是,自己何以在一夜之间成了罪人。是的,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黑与白,是与非,世界一下变得让人恐惧了。那时候,有好多人被bī得上吊、触电、吃药、跳水,自杀了,受不了呀!但崔曼琼始终抱着要活下去的信念。她听了丈夫的话,就对造反派说,你们要打死我,那是你们的事,你们不打死我,我就要活着。那个时候,女人显得比男人更有忍性。她可能不是为了什么真理呀,正义呀,她可能仅仅是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或仅仅是为了活着,就可以忍受下那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

  崔曼琼从“文革”一开始就受到冲击,收音机、烂手表都被想像成了“敌特”工具。那些人的想像力真是丰富。有人还怀疑她牙齿里可能装有一部敌人的电台,要把她的牙齿全部敲下来检查,游街批斗自然是少不了的,平时哪种活儿苦,哪种活儿累,就让她gān。别人怎么打她,斗她,她从不掉泪,但后来平反念平反材料时,她却哭了。为什么?心中委屈呀,五年的苦降临到你头上,到最后,一纸“斗错了”的话就完了,而自己究竟为什么受了这些罪,却仍然不清楚。

  反是平了,但她仍被弄到下面劳动,接受劳动改造,这自然少不了苦吃,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到“文革”结束了,她的丈夫又去世了。哎呀,那心中的苦呀,真不知该怎么说。

  我们结婚早的,因为找的大多是老红军,老八路,最低也参加过解放战争的,长征,打日本,后来又是保卫延安,解放陕甘宁,进军新疆,南征北战,谁没有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过?到了新疆,又是开荒屯田,身体就是铁打的,也会生锈呀,何况那是凡胎(禁止)呢,他们身体早就垮了。加之年龄又比我们大十几二十岁,这就注定了我们好多女兵得中年守寡。

  有一份材料中说过,当年组织分配结婚,多为老夫少妻,一般男比女大十几岁或二十多岁,有打油诗曰:“婚姻法,婚姻法,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配的是夫不是爸,生儿育女把根扎。”男性寿命本来就低于女性,不少人三四十岁即丧夫,孤儿寡母,少人照顾,日子难熬,很是苦恼。虽有再婚者,多是不幸福,有的再婚数次,最终仍孤身一人。她们为屯垦戍边作出了贡献,把苦涩埋在了心底。

  这说的的确是实情。你看看《我是湖南人——新疆石河子湘籍人名录》那本书就知道,在很多女兵的简介中,提及配偶时,多是“已故”两个字,看着的确让人心酸。

  王建华:协理员把一封信塞到我的手里(1)

  我是1952年3月从长沙出发的,当时我才十六岁。那批女兵很多,共分了三个大队。我在三大队,有八百多人。车队行进在路上,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尘土扬出几十里,显得十分有气势。

  我到达二十七师时是在五月。新疆的大地正在苏醒。天山上白雪覆盖,像一面银白色的屏障,横在南北疆之间。到处是在缓慢消融的积雪,枝头刚刚萌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几只乌鸦飞翔的姿势也显得轻盈起来,麻雀的叫声中也有了掩饰不住的欣喜,阳光不再浑浊,而是像流动的水一样明亮起来。

  二十七师一共分去一百多名女兵,我留在了政治部组织科,任见习gān事,是一百多人中唯一留在师机关的,所以觉得十分幸运。其实是师部协理员看上了我,有意把我留下的,和许多女兵一样,我当时并不知道。

  开始,协理员找我帮他写家书,我同意了。后来,我发现协理员的家书越写越频繁,姑舅姨表,堂兄堂弟,侄儿侄女,包括同村的邻居等,他都在不停地给人家写。开始十天半月找我帮着写一封,然后变成了每个礼拜找我一次,再然后是两三天找我一次,最后每天都要找我帮忙写信。我当时年纪很小,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个协理员很想念家乡,很想念亲人——他对家乡和亲人的爱甚至使我深受感动。

  但有一天,协理员红着脸,非常紧张地来到我面前,支吾了半天,说,王建华同志,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他突然变成那样,也使我觉得很可笑,就说,你是首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过了好久,他也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却把一封信硬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给我写什么信呀?我深感奇怪,忍不住问他。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但你知道,我这人不会说话,我觉得在信中说着方便些。他语无伦次地对我说。

  我看一看有什么事。我说着就要把信撕开。

  协理员更是不好意思了。你先不要看,我走后你再看吧!他说完,就慌忙走开了。

  我拆开信看后,知道是一封求爱信,我又羞又生气,就把信撕了。

  协理员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音,见我好几天都没动静,就壮了胆子前来问我,那封信,你看完了没有?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心灵单纯,当时看了那信很生气,但过了几天后,也就没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协理员一提起此事,我不由愣了一下。待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事后,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么老的同志,给我当父亲还差不多,你却写那样的信给我,我当时就把信撕掉了。

  协理员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过了好久,才低着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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