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我们青年农场的几百人到达农五师驻博乐管理处后,以为到了,都去找避风挡雪的地方。寒冷使大家在屋外都站不住,孩子更是冻得哇哇直哭。但管理处就七八间民房,几百人就是撂也撂不下。后面陆续还有其他场的汽车开来,一车又一车人,在屋外站了好几层。最后,处里的领导就说,妇女领着小孩到屋子里来暖和暖和,轮流来,每人在屋里待十分钟,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坚持坚持吧!大家都看到了,这里没有地方吃住,你们青年农场建场的地方叫拜西布拉克,你们新建农场的番号叫红星十五场,快去吧,不然这里要被挤破了。

  我们日夜兼程七八天,顶风冒雪,风餐露宿,在路上没吃一顿热饭,没喝一口热水,没睡一个囫囵觉,本想到了博乐,至少不再如此,谁知还要往前走。

  大家又爬上了汽车。

  近十天来,大家呼出的气在篷布上凝结成了很厚一层冰霜,人们坐在里面,跟坐在冰窖里一样。

  大地一色,全是白茫茫的雪原,寒风呼啸着,像从荒原上掠过的马帮,一丛丛芨芨草和一簇簇红柳在风中瑟瑟发抖,看不见任何活着的东西,更看不见人。我们的汽车像甲虫一样在雪原上爬着,显得孤独而无助。

  看到这种情形,已有女人抽泣起来,母亲一哭,孩子也跟着哭了。有些男人劝着,有些则斥责着,这样一来,女人们就哭得更伤心了。

  荒原上没有公路,我们一边探路,一边前行,走走停停。到拜西布拉克要经过一条gān沟,大风将两边山脊上的雪都堆在了沟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厚达一米以上,车子像一头觅食的猪,拱着雪,艰难地前行,有时车爬上去了,又滑了下来,没有办法,为了减轻车的重量,大家只好下车;为了不使汽车陷住,大家在前面挖雪前进,车子在后面跟着,有些地方还必须用绳子拉车。直到半夜,我们才走出gān沟,又走了一会儿,管理处带路的gān事说到家了。

  佚名:大师大迁徙(2)

  到了吗?真到了?女人们像是有了希望,纷纷把头从车里探出来。

  但她们一看,心就凉了。有些人又哭了起来。只有孩子们已睡着了,所以只有女人们的哭声。

  女人们把娃娃看护好,他们睡了,不要把他们弄醒了,深更半夜,黑天黑地的,没吃没喝,连个羊圈也没有,娃娃们弄醒了不好哄,男人们都下车来。场长用嘶哑的声音喊叫道。

  男人们心里也惶得很,他们只是不显露罢了。他们铁青着脸,最多骂几句粗野的话。

  那所谓的“到家”,就是到了一根拴了红布条的木棍子跟前,看不见炊烟屋舍,听不见犬吠(又鸟)鸣。它是荒原深处的荒原,除了风雪的嘶叫,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声息。

  车灯能照she到的地方,除了雪没有任何东西。夜里只有雪光,茫茫一片。从阿拉山口刮来的风裹着雪,抽打得男人们站立不稳。

  阿拉山口是新疆著名的风口,这里的风不分时节,下午两点起风,清晨风止,风速每秒近六十米,常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这风口地区夏天特别热,大多在四十摄氏度以上;冬天又特别冷,常常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

  男人们背对着风向,弓着腰,蹬着腿,以防止被大风刮倒。

  人们动手清雪,但雪刚铲掉,风又把其他地方的雪搬来了,大家只好又回到车上。

  车被风刮得摇摆着,刮得篷布发出“乒乓乒乓”的声响,像要把篷布撕掉,把人们唯一的藏身之所毁掉。

  越来越冷,车上的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也不管用,车里的哆嗦声响成一片,孩子被冻醒了,哇哇地哭叫起来。

  这也许是这荒原上第一声孩子的哭叫,尖锐而嘹亮,像优质金属发出的声音,像天籁,风把它一直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孩子哭了,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哭声使女人们抽泣,男人们落泪。哭声使我们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家,这就是我们要到的家。

  男人们纷纷跳下了车,司机把车开到向风的一面,挡住风,男人们无声地、狠劲地铲雪,然后把行李从车上甩下来,然后烧起篝火。

  女人们也下车了,她们紧紧地搂抱着孩子,紧紧地咬住嘴唇,再不让眼泪流出来。

  火是唯一的温暖之源,也是家的雏形。大家围着篝火,把被子打开,铺在地上,然后几十个人盖一顶汽车帐篷,紧紧地挤在一起,入睡了。我们就这样拥抱着这块处女地进入了梦乡。

  几天之后,在博尔塔拉的荒原上,就诞生了红星十一场、十二场、十三场、十四场、十五场、十六场。除了这块冰冻的土地,没一间房舍,没一寸耕地,真正是白手起家。

  而我们拜西布拉克的条件又是最艰苦的。

  住房是用芦苇、树枝和碱土垒起来的,又低又矮,但总算有了个避风挡雪的地方。最苦的是开荒,拖拉机还没有运来,而chūn天来了又得播种,没有土地怎么播种呢?我们就先用铁锹、砍土镘、十字镐开荒。地还冻着,挖不动,一镐下去,手震裂了,却只有一个白点子,那劳动qiáng度可想而知。

  关键是粮食越来越少。粮食都是从哈密走时带的,带不了多少。这里的气候cháo湿,玉米面捂霉了,但也得吃。最后,这样的东西也没有了,大家就去买老乡的苜蓿苗吃,还有的职工把头年就已死掉的羊、马挖出来煮了吃,还有的就用盆子煮蝎子草吃,或到老乡地里捡已冻烂的洋芋吃,还有个职工吃了断肠草,死了。

  最可怜的是孩子。他们常常在晚上饿得哭起来。只要一个孩子哭,其他孩子也会公(又鸟)打鸣一般跟着哭。就这样,整个驻地都是孩子的哭声。这时,最伤心的就是母亲,她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孩子吃,只有一边暗暗落泪,一边把孩子紧紧贴在怀里,千方百计把孩子哄睡了。

  最后,师里作出规定,将一星期吃一顿白面的规定取消,剩余的极少的白面留给重病号吃;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餐,实行定量供应,每人每餐两块发糕;再后,又将一日两餐改为午餐吃发糕,晚餐喝菜糊。后来,发糕里掺进了磨碎的玉米芯叶,叫“高产饭”,还有的发明了“人造肉jīng”,吃了拉不下屎,一家人常常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撅起屁股用手相互掏屎。那真是个饿啊,有些人饿急了,见啥吃啥,吃地里的虫子,趴在野地里啃野草,恨不得见了人都上去啃两口!

  最后,连“高产饭”都断了。每个农场都在告急。我们场的职工王彪徒步去向上级报告断粮的事,饿得在路上晕倒了,等他醒过来,双腿已不幸被冻残,他是爬到博乐去的。

  饿死人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而当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候,新疆的粮食大多调往口内,支援重灾区。最后,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借了些粮食给我们,并无偿地支援榨油后剩下的油渣和碾米后留下的糠麸。

  我们住在重碱区,还有成片的沼泽地,冬天冰冻了还好点,其他季节即使人走在上面也吱吱冒水泡,加之四月正是雪水融化、土地开冻的季节,汽车一到阿拉山口就陷住了。那里离农场还有二十多公里,我们也顾不得了,都去运粮。场领导也说了,如果饿了,可以吃。大家见了粮食,都哭了,都往嘴里塞着生面粉,这哪里像人呀,简直就是一群饿痨鬼。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7/8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