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我们想在湖南落户。但湖南根本不接受我们。这时我才知道,全国到处都是一样。他们说,你在新疆是“五类分子”,回到长沙还是“五类分子”,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五类分子”。你没法逃避,无处躲藏。

  我们想找一个不把我们看做“五类分子”,而把我们看做“人”的地方。我想到了丈夫的老家——河南省郾城县万金公社万金大队。

  我们回到了那里。

  唐纪玉:“五类分子”(2)

  但那里并不接受我们落户,但作为劳力,我们可以出工,可以给我们评工分,可以按社员对待。

  我们几乎一无所有。先借住亲戚家,然后筑了间土墙盖草的房子,便安顿下来。不久,我们发现,这里也有“五类分子”,只是社里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没有把我们划入。

  河南是个苦地方,三年自然灾害,那里曾饿死过成千上万的人,每一次天灾人祸,也都有人饿死。我们也躲不过。我们吃过神仙土,吃过树皮,吃过糠,吃过各种各样的野菜、苞谷芯子,甚至嚼过野草。但这里不把我们当“五类分子”,我们宁愿活在这里。

  1965年,河南发生涝灾,庄稼收不回来,全烂在了地里。把人饿得呀,脖子都变长了,肠子都变细了。有一次,好不容易弄到一点野菜,就赶快煮了给儿子吃。我们想让他多吃点,自己少吃点,没想吃下去后,全都上吐下泻,最后连爬都爬不动了,我……我知道……中毒了……连爬出去叫人救命的劲儿……都没有了,孩子他爸……也是……过了好久……才有一个过路的人……人来,但孩子……吃得多……已经……已经……救不了,他……他就这样死……死了,他那时……已满七……七岁……

  那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我觉得自己没法活下去了。我抱着夭折的孩子,死死地抱着,我亲他,一次次亲他……我哭,没完没了地哭……我抱着孩子四天四夜,不让他们埋他。最后乡亲们怕我疯了,怕我垮了,硬把孩子夺去埋了。我……我扑在孩子的坟上哭呀,哭呀……

  人们都来安慰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乡亲们送来的一个糠饼子,一个野菜团子,一碗地瓜gān子,以及那每一句暖人心怀的话。

  我像一个躲避着伤害的虫子,guī缩在人世那个小小的缝隙里,等待yīn云过去,等待bào雨过去。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我至今也不相信,我在那里竟生活了十八年。

  1980年,我听说到处都在平反。我决心回新疆去。我身无分文,几乎变卖了所有能换来钱的东西,然后几乎借遍了全社的人,才凑了八十元钱,因为这只够一个人的费用,我和丈夫合计了半天,又因为当年被打成坏分子的是我,就决定由我回新疆申请平反,待平反后,他再带孩子过来。

  我就那八十元钱,在新疆无亲无故,我是靠着乞讨要饭在喊冤呀,但四年过去了,他们把我安排到一三○团三角庄老乡队,连职工身份也没恢复。我1951年怀抱理想,参军进疆……没……没想到……受了那么多磨难,没想三十多年后,我成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我成了一个漂流来疆的盲流。

  他们把一个羊配种用的地窝子指给我,说你就住那里。

  丈夫随后带着孩子来了,一看这样的情况,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走了。1986年,我们离了婚。

  丈夫走后,我在一三○团种了一年地,本想有点收成的,不想一场冰雹,弄得倒欠了一千多元钱的账。

  怄气,伤心,加之生活艰苦,无论做工,还是生活都感到难以应付,后来,我又找了一个老伴。1988年,我到这里来种菜,是奎屯市农牧公司的临时工,也叫落户菜农,我的档案听说至今不清,能澄清就澄清吧,清不了,就带到坟墓里去,人世弄不清的东西也许阎王爷能把它弄清楚吧!

  洪虹:我想带着你父亲的头骨到新疆来(1)

  我考进军政大学时才十四岁,1950年毕业时,我怀着报效国家、镇守边关的qiáng烈愿望来到新疆。我父亲洪行是国民党军队的中将师长,抗战时期为保卫中缅公路以身殉国。所以,我自幼就立下了木兰之志。当时的朝鲜战场是我最希望去的地方,但政审时,我被刷下来了。

  在高校里,我的军政素质一直名列前茅。没能去朝鲜,我心里很不服气,就去找大队长。

  大队长,为什么不让我去朝鲜?

  有更需要你去的地方。

  不是说朝鲜是祖国最需要我们去的地方吗?

  大队长被我问得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小鬼呀,并不是任何一个想上朝鲜战场的人都能上,并不是这样的,得……得有条件……

  我具备去那里的条件,我是军人,我的军政素质都是合格的。

  并不是这些条件,我是说,嗯,我是说家庭出身,必须要严格审查。

  我的父亲是在抗击日本入侵的战斗中战死的,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军人家庭,难道,凭借我父亲的一腔忠烈,我还不能去打美国人?

  可是,你父亲毕竟是国民党的将军,不管怎么说,他都属于反动派!

  他是国民党的将军,但他是为抗战而死的。我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我还想抓住一线希望,我说,父亲战死已快十年,他死时,我年纪还小,现在我又参加了革命,与父亲的关系已经不大了。

  洪虹,你的思想是有问题的,看来,我得找教导员跟你谈心。大队长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这时候,我明白了,自己仍然是一个反动派的女儿。我的世界崩溃了。

  父亲战死疆场那年,我才七八岁。先是传来了父亲阵亡的噩耗,然后是灵柩将运回故乡安葬的消息。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些yīn暗的日子。梅雨季那么漫长,像是没了尽头,像是要把一切都霉烂掉。整个家庭都被悲伤笼罩着。我就是在那一刻萌发了长大以后要继承父亲遗志,qiáng国富民,抵御外侮的志向。

  然而,历史nüè待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土改”一开始,我父亲的墓碑就被捣毁了,被掘了坟,他的棺木被拉出来,砸掉了,遗骨被无知的工作队和同样无知的、被鼓动起来的农民甩得到处都是。这是我不可思议的,也是已逝的父亲万万没想到的,看着那些散乱的遗骨,全家人连哭都不敢哭。半夜里,外婆偷偷去把父亲的头骨捡回来,重新埋了一个地方。

  我原以为自己考上了军大,就与其他人是一样的了,即使家中有过“罪行”,也会因为自己的革命而得到原谅。现在,我才知道,在那时的历史氛围下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我听到自己被准许到新疆时,就特别高兴,我那颗被伤害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不能效命沙场,能去驰骋边关,也是没有违背父亲的军人品质呀!

  五○年八月,我和同学们从长沙启程了。我当时已经注意到,到新疆的人中,女的占多数,男的只有一个班,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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