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下)【完结】(20)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所有在这道无形的墙那边的东西都是这样,最多让我看到其鬼神之态,这还是在离这道墙最近的地方,离这墙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了,就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看得到了,只有那纯一的黑暗和光明,那些已经全然成为黑暗的山,也仅仅保留着它们山脊的线条,如神的手把它们勾勒在那光明之中。

  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会有若干次机会,在这些时候我都在只需要迈出半步或小半步就在那条无形的线那边了。还有好几天,我都在那么个地方站在这条线跟前,脚尖紧挨着这条线动也不动地站上了几个钟头。这些时候,看只不过是在我脚前的形体高度不及我的膝盖的黑暗,也巴掌大一块地方都似容下了整个宇宙的风云。这个印象是不可磨灭的。这些其形体高度不及我膝盖的黑暗的黑暗度也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半球体的黑暗差不多,里面的现实之物还多少能够辨认出来,但它们也都无不是鬼神的气象,我的感觉是,如果我敢迈进去,我迈进的就是真正的深渊、真正的地狱、真正的鬼神世界。

  光明和黑暗发展到把天空大地都占据了一半的时候,我都还去上过两天学。站在我们学校的山包上,可以看到很远,看到绵绵无尽的山头如海浪般直抵天的尽头。但不管我看到多么远,也看到光明和黑暗延伸了多么远,在远处,那条把大地一分为二的无形的线成了可见的一种东西,它是一条光带,虽远不及天空中那光明那么明亮,却有着只有它才能把宇宙的大地一分为二的气势,我看到要它才是真正的神龙,而被它划分出来的世界,在阳光这一边的就无不是那样平庸渺小,就是些一般的事物而已,而在它那一边的,每一点每一处都是足可傲视宇宙、傲视诸神的气象,不管隔得有多远,这些气象也尽收眼底,似乎毫不受距离的影响。这是一种什么气象呢?就是“狂风中麦浪气象万千”的有它的一点点影子的气象,就像它是神,而“狂风中麦浪气象万千”、“狂风中奔跑着多少世界”的那种气象就是神打的一个喷嚏的一个唾沫星子。这个说法是毫不夸张的。

  到了这一步,很显然,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在每一步都是必然x_ing和决定x_ing地向我走出来,显现出来。当然,我要成千上万次的强调,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的说法仅仅是形容的说法,尽管是对我遭遇到这些东西绝对不可能有比这更准确更应该的形容,尽管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也只配用来形容和指称我遭遇到的这类东西,把这类词用在其他任何地方,包括用在迷信的人们以为存在的——作为一种人格化或实体化的东西而存在着的——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身上,都是滥用和盗用,都是对它们的含义的抽空和贬低,但是,我这些说法却和是否有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如爹和很多迷信的人们所理解的那种客观存在是无关的。实际上,面对已经到了这一步的光明和黑暗,我不得不面对的就是,如果爹他们所坚决否认的那类神是存在的,这些神现在也和我一样放下了他们手中的一切而惊叹、敬畏、颤栗于我见到的这光明和黑暗,并在这种惊叹、敬畏、颤栗之中把自己是神完全给忘记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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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光明出现开始到最后,我在户外的时间是整两个星期,十四天,这十四天过后我就没再出门了,直到光明和黑暗开始退却之后。

  在这十四天的最后几天里,我常常是在庄稼地或菜地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站一上午乃至大半天时间,面对那光明和黑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学也不去上了,饭也不回家吃了,脚下踩在庄稼上或从蔬菜上摘下来的黄菜叶上。菜地都是私人的,正式名字叫做自留地,家家户户都靠各自那点自留地养家糊口,所以,我对菜地要尊重些,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去直接踩在蔬菜上。

  后来,在最后三天时间里,我早上起来背上书包,用事先就准备好的纸或者菜叶,用我前边已经写过的那种办法让自己的脚下总是有“不是土的东西”来到离我们家最近的菜地里,再走菜地和庄稼地,每一步都踩在菜叶上或庄稼上,来到我们几个院子外那条大路上,到了大路上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当然,双脚下一定踩着纸或菜叶。这是最后三天时间我走得最远的地方。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都不会动一下,到天黑了爹妈和兄弟他们出门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回去,我才会回去,仍然是每一步都必须踩在纸或菜叶上。我的衣兜里装有备用的纸和菜叶,把它们叠得规规整整的,保护得很好。回到家里,我会去盛饭吃,饭他们也给我留在锅里的。现如今盛饭吃对于我已经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因为我得每一步都得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盛饭的时候、盛好饭走向饭桌的时候、吃完一碗饭又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全过程都得每一步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而爹向来是把家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只不过,我当然会是无视一切一丝不苟地做我的事情,绝对保证自己不会有一次有一只脚没有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家里人高度尊重我,远远地躲开我,爹也只是偶尔远远地观察我一下,就一下。奇怪的只是虽然我一天没有吃饭,但没有食欲,也不觉得饿,我吃一点,只是因为习惯,因为不想太不顾家里人的感受,只是我越吃越少,后来两三天在外面站了一整天回来我只吃一两口饭就够了,无法再多吃一点了。

  沟里所有的人都远离我,我听不到他们议论我,也看不到他们有人会走近我,我也只能远远看见人。当我一站就是一整天地站在我们几个院子外边那条大路上时,一整天也没有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

  只有一次,我看见一位扛着锄头的妇女向我走来,但她不是别人而是我妈。我看到一双木然的、局外人的,又伤心欲绝的眼睛在远远看着我。我向前走了一小步,把自己半个脑袋的影子没于那种黑暗中,黑暗中立刻如把它吞下肚去了似的让我那半个脑袋的影子没了。

  我相信,虽然他们没有人看得见那光明和黑暗,世界的一切对于他们都和过去每一天完全一样正常,但是,如果我敢走进那黑暗里去,走不了多远,我就会完全没有影子了,完全就是化身为人的鬼神来到人间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那种情形,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走进那黑暗之中才会出现这种情形,但他们一定有人能够看见我没有了影子,从我身上看见化身为人的鬼神,尽管远不是他们所有的人都能看见,看见的人,包括爹那样的人,也不会当成稀奇事大惊小怪,或当成需要所谓“科学的解释”的事情,而是灵魂受到深度的撞击,那是一次灵感,一次顿悟,一次觉醒和猛然间的死亡和再生。它不会让人叫喊,更不会让人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围观这稀奇事儿,而是如沉睡了无数个万年那么长时间的人突然醒过来了一样,静默在那里,沉思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往何处去。但是,灵魂受到的这种深度的撞击也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我只向妈泄露这么一点点,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让她看到稀奇,这事情和稀奇事是没有关系的,喜欢看稀奇的人也是不可能看见它的,而是让她的灵魂受到一种启示,让她体验到神圣的颤栗和敬畏,给她生命的铁屋子戳一个小洞,s_h_è 进一线她久违的、业已完全忘记了它的模样的亮光。对于我这么做的目的在语言范围内我只能这么说。

  可是,她老远就把她的目光移到了别处,仿佛路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别处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外。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超乎一切想象。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多少时候多少事情面前都因为这种保护本能而对就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情,那强烈惊人得超乎他们的一切想象的事情,什么也没有看见,而且这是他们绝对不可能对自己承认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些事情发生了。我没有怪她,更没有看不起她,也没有遗憾,因为她这样做也是为她的安全,为了她能够活着和活下去。

第141章 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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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户外的最后三天,虽然光明和黑暗没有再增大它的范围,但它们的强度却达到了一个高峰。所有在那道从地面直达天顶的无形的墙那边的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那些树木、房舍、田地、庄稼等等一切,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所有进入这道无形的墙的现实之物也完全看不见了,进去多少就有多少完全看不见了,似乎是凭空人间蒸发了,这道无形的墙那边只有纯然的那光明和黑暗,还有光明与黑暗之间那绝对空无一物——连那光明和黑暗也没有——的区域。光明和黑暗之间绝对空无一物的区域我不得不承认它连空气都也已经没有了或给质变了,那些在我面前飞舞的小虫也一进入它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一种绝对的、纯一的清空。

  不过,我还是发现有极个别的整个人进入黑暗走了好几步了都还看得见他们,只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就好像在黑暗外面他们只是他们名字而已,在黑暗里面了他们才是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自己。不过也只限于人才有这种现象,而且也只限于整个人进入黑暗后几步之内还看得见。绝大多数人就和牛、飞鸟、飞虫,还有农具和所有一应非人的一般现实之物一样,一进入那道无形的墙就什么也没有了,进去多少就有多少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最后三天时间里,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把绝大部分应该放弃的东西都已经放弃了,我的感觉是自己把足够装满一个又一个宇宙的东西都放弃了,我似乎眼睁睁地看到了它们掉进那无限的虚空里去了。看到一块块每一块都有半个地球那样沉重浩大的东西从我身上剥离出来崩落进虚空中去,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凡的景象和非凡的体验。

  这三天时间每天早晨我仍然是准时起床,用那种办法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在离黑暗最近的地方站着,只保证自己一天中都不会有自己的影子落到黑暗里去就行了。我就这样如负全宇宙的重量和无边无际的罪恶一般地向着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一整天只有见自己的影子有可能落到黑暗里去了才会移动地方,也才会动一下。对于我,这就是站到离宇宙的中心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再走一步就站到了上帝的脚背子上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再往前站一步就站到宇宙和时空之外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存在和真理的最高峰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那个能够把宇宙、世界、万有和一切的重量都稳稳地担在了自己的肩头的点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我知道这对于除我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对于全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也知道我们一沟人,包括我家里人在怎样看我,但是,对于我,我是不是真的就站到了离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近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有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客观存在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有那种重量压在我身上,有那种真实和神圣显现在我面前,即使它是无形的或甚至于是虚妄的,我也只有承担它,就像黑娃,他一张一张地把纸撕掉,对于人们,对于全世界,这都不过是在撕一张张纸而已,而这对于他就是在撕掉一切,撕掉他的整个人生,我站在他的位置上听到的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说我和黑娃这是假的或虚妄的,是没有意义的一样。我不敢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是因为那就像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也因为我还远没有放弃应该完全放弃的。我站到离那个位置那么近的地方去,也因为那和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还因为我要通过我自己让所有看得见我和看我的人们能够看到那个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存在的,人也是能够站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即使这些远远近近看我的人都不过是在以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我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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