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下)【完结】(21)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我只能走到离黑暗和光明那么远近的地方,以上说法是内在的原因,还有外在的原因,尽管严格说来它也是内在的。这个所谓外在的原因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幻象,一只老虎头模样的幻象,有我的头那么大,张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我的喉咙,我的感觉和真有一只老虎这么咬着我是一样的,喉咙处清楚地感觉着那牙齿的力度和锋利,还感觉到从老虎嘴里哈出的热气。我当然知道这是幻象,并把它称之为“假的幻象”,这是相对那光明和黑暗而言的。我称那光明和黑暗为真实和真理,不是我不知道它们也是我的幻象,而是出于那种敬畏,也出于它们那种超乎想象的强烈和浩大。这只幻象老虎紧紧地咬住我的喉咙,意在只要我敢轻举妄动,我即刻就会毁灭,完全不能怀疑,那就是真的毁灭,或者是我真的成为黑娃第二了,或者是我就倒地绝命了。多少次我都要走进那黑暗里面去,走到高观山顶上看那光明,我没敢这么做,就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多少次我都要结束我这荒唐的行为和经历,回归正常世界和正常生活,我也没有这样做,也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我不敢不听它的,我虽知它是幻象而已,却也不敢怀疑只要我敢贸然行动而不是无止境地放弃和顺从,它锋利的牙齿就会一下咬下来,我说毁灭就毁灭了。

  我打算的是就这样每天都站到那黑暗跟前去,或者就这样直到任何时候,或者等到时机到了就走进黑暗走向高观山顶,但是,还是这只幻象老虎,步步逼我后退。它向我表明的是,那光明和黑暗虽不会再扩大它的范围了,但会无止境地增强它们的强度,无止境地发展和显现,为了我不至于毁灭于它们的发展和显现,也为了我有个更好的领略和理解它们的位置,我得后退再后退。这只幻象老虎的形象凶恶恐怖,但也无限完美和雅致,绝对是神的杰作。它是无声的,但它却在告诉我一切,命令我一切。

  就是在这只幻象老虎的作用下,我在户外的最后三天的最后一天,早上起来按那办法走到院子外的一块菜地里,离那条大路和那黑暗还有好远,就走不动了,停下来站在那里,站了一整天。天黑了,我按那办法回家,却没有回到家里,而是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离我们家的房子最近那块地方,就那样站着不动了。

  这最后三天每天晚上我都是回家回到这里,在这里站到不能再站下去了才进家门去。这两年我们家的经济条件稍微有所好转,再加上高考恢复后爹更重视我们身体所摄“营养”能否保证不影响我们的学习,有时会一天三顿饭,也就是有夜饭,但远不每天晚上都有夜饭。这一次,好几天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煮夜饭,这是在对我表示某种东西。我每天天亮出门了天黑了才回来,回来了也虽然一整天一口水也没喝,却不会把他们给我留的饭吃多少,他们却也只有通过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做夜饭来表示他们要向我表示的东西,向我伸出他们的手。我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脚下踩着枯黄的菜叶,动也不动地垂头面向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他们把夜饭吃了,吃了给我留着的饭都凉了,他们干完夜活都准备睡觉了,我都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爹出后门来冲我吼道:

  “你还不回来把饭吃了睡觉还在干啥子?”

  好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把睡觉说成是“休息”而说成是“睡觉”,而且我这一次的行动进行到一定分上的时候,从和那光明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的时间开始,他也就不再提说“学习”两个字了。他们没有完全不管我,但离我远远的,显现出他们在静观,看情况向什么方向发展,也在等待,等待我恢复正常。和以前相比,我感觉到自己被一种越来越大的来自人们和家里人的虚空包围着,多少次我都要打破这个虚空向他们的出声,接着他们伸过来的手,恢复正常的生活,让一切像以前每一天一样,但是,不只是那光明和黑暗,还有紧紧咬着我的幻象老虎,使我什么也不能做,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户外最后三天每天晚上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的时候,我两兄弟都会来陪着我。他们坐在菜地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弟弟七八岁,哥哥十二岁,快上中学了。他们不对我说话,也不劝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相信对我说什么都已经无用了,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表示。但他们来陪着我就是因为他们同情我,相信我有多么不幸,他们出于手足之情的责任心认为他们应该这样来陪我一会儿。他们聊天所聊的内容也很沉重,直接或间接和他们认为就是它们使我如此不幸的那些事情有关,语气中充满了沧桑感。他们有可能以为我已经完了。有一天晚上,他们聊着聊着,哥哥语气中充满了仇恨地说:

  “就怪我们这个世界!就怪我们这里这些人!”

  他的意思是我成了这样,就是这个世界和我们这里这些人造成的。这几天他来陪我时,我都看见他眼睛灼灼地看着沟里人家户的灯火——这些灯火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是我完全看不见的了——那眼睛中充满了仇恨。这种仇恨当然不是就因为我的事情才进入他心中的,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用仇恨的眼光在看世界,但是,他对世界,包括对我的事情,显然已经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了,这个看法已经构成他内在世界决定x_ing的一部分,就像他已经长成那样的大脑结构和心脏结构,他的一生都将为它所支配和cao纵。从他这时候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可以看出他日后整个一生的人生走向。

  听他这么说,看他这样子,看那反映在他的眼睛中那已经不可能为人和神所改变的未来的人生走向,还看弟弟听他这么教诲后迷茫地看着世界,我的一根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却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这是因为我想向他们指出那光明和黑暗让他们看。我想对哥哥说他说对了又完全错了,我没有不幸,我也不是一个悲剧,至少不只是一个悲剧。那光明和黑暗决然地占据着半个世界,黑夜中它们都更加鲜明、生动和强烈,更加如火如荼。不为那光明占据的这半边天空中群星璀璨,它下面沟里灯火点点。然而,这半个一切都是正常的,我看见的和兄弟他们看见的没有两样的世界的一切,它所有的光明和所有的黑暗,放在那光明和黑暗面前,仅说那亮度和黑暗程度的对比,也不及那光明和亮度和那黑暗的黑暗度的沧海一粟的沧海一粟。看那光明和黑暗的浩大和美,只能说这个我和他们共所见的世界,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还不及一粒尘埃,而那光明和亮度和那黑暗的黑暗度是整个宇宙。和这样的事物遭遇还谈得上什么不幸呢?但是,我拿什么来告诉两兄弟呢?我如何才可能告诉他们呢?

  再说了,幻象老虎也在阻止我,我只有保持我的状态,已经真正近乎岩石的状态,这种阻止是绝对严厉和专断的,不容有任何挑衅的。同时,还就在两兄弟坐的那个地方,我听到了来自y-in间冥河哗哗啦啦的水声和沉重的铁镣拖动的声音,幻象老虎告诉我的是,我如果敢动一下,摆脱这种已经定住了的状态,我即刻就是那y-in间冥河里受万劫不复的惩罚的罪恶深重的鬼魂。

  对掉入到y-in间冥河深处受那永恒惩罚,是我自始至终的恐惧。我知道y-in间是不存在的,冥河是不存在的,爹给我讲什么y-in间冥河全是封建迷信的胡说八道,我不仅能够理解,而且有可能比他理解得还要深刻。y-in间不存在,冥河不存在,天堂地狱都不存在,这是我对他所说的那种哲学完全赞同的地方。但是,我所恐惧的y-in间和冥河却和他所说的y-in间和冥河不是一回事。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是说不清楚的,但我却能够有把握地说,如果真的有y-in间和冥河的存在,我死后完全有可能在那里受万劫不复的惩罚,我对y-in间和冥河的恐惧也不会这样强烈,甚至于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恐惧,尽管不会是我就什么恐惧也不会有了。这种恐惧到底强烈到了什么程度,它也在我面对的那光明和黑暗已经达到了现在这种程度的时候完全显现出来了,也显现出来唯有这光明和黑暗才可能使我免于坠入到那y-in间和冥河里去,而我在面对这光明和黑暗时,在它们正向我如此开启出来时,我敢对咬住我喉咙的老虎不完全如同虚空一般,完全是虚空的安静、顺从和无作为,我即刻就掉到那y-in间冥河里去了。

  对于这只幻象老虎,我应该奇怪但并不去奇怪它的是,它紧紧咬着我喉咙的嘴就跟一张真的嘴一样不断向我的喉咙处哈热汽,这让我喉头处汗如雨下,就这个地方汗如雨下,身体其他地方都干干的、凉凉的。我分析这是过于集中想象的结果,对于我们的身体,如果我们能够集中精力想象,完全能够做到想象出这种事情来,就像也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只老虎的幻象来。但是,尽管我有这样的分析,而且我相信我的分析还是对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这幻象无限的敬畏,一切都听它的,不敢有丝毫的造次,所以,对兄弟俩对我的关心,我只有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头的表示。

  兄弟俩坐我身边深深地同情着和可怜着我,哥诅咒着世界,这种诅咒将一定会变成最具体真实的行动给世界扔过去,而我却如岩石般安静丝纹不动地站着。不过,他们也不会等到我移步回家才会回家去,他们毕竟得回去睡觉。我在户外的最后一个晚上,站到深夜了,一家人都睡了,我才回去,自然还是用那办法回去的。他们都睡了,但灯给我点在灶屋里的,饭也我给留在锅里的。他们当然知道我已经好几天吃的饭加起来还不及半碗了。回到家里,我仍一丝不苟地用那办法来到灶屋里,盛了饭,一手端着饭,一手在前边铺那种枯黄的菜叶,用那套老办法如此这般来到桌前,放好饭,坐上板凳准备吃饭,毕竟,吃饭是不多的几种人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事情之一。可是,饭还未到嘴边,我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了,更没有饥饿感了,我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已经近乎完全的纯净,我敢放进去一点东西,我就会爆裂,那冥河深处就是我的归宿。所以,一碗饭动也没动我就用那办法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过雪山Cao地也没有我那么费劲地来到我屋里,在床上小心地铺上一片枯菜叶,然后躺到床上去,身体下面压着这片枯菜叶。对我来说,现如今是除了枯菜叶和纸这样的东西外,所有一切都是“土”了,而我每一时刻都必须有一点“不是土”的东西垫在脚下或压在我的身体下作为我的支撑点。好几天来,晚上睡觉我都是这样在床上躺着的。而这一次这样一躺我就躺了七天七夜,刚好是七天七夜,自始至终也没有动一下,连根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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