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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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jīng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这就像以前中国电影演员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挥、赵丹、上官云珠、李纬的好,也是从世俗带过来的。现在呢,《阿飞正传》这种电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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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颇有点“前‘后现代’”的意思。不过现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儿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谓的媚俗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读明末清初的张岱,此公是个典型的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荤素不避,他的《陶庵梦忆》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来。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jīng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国前十年文化热里有个民俗热,从其中一派惊叹声中,我们倒可以知道雅士们与世俗隔绝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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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世俗中的卑陋丑恶来质问,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说起来自己这几十年,恶的经验比善的经验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滚混摸,靠闪避得逞至今。所谓“俗不可耐”,觉到了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得满胸满腹,再想想却又常常笑起来。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直到今天,继续下去是无疑的。

中国世俗中的所谓卑鄙丑恶,除了生命本能在道德意义上的盲目以外,我想还与几百年来“礼下庶人”造成的结果有关,不妨略说一说。

本来《礼记》中记载古代规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是礼的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

孔子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以仁讲礼是针对权力阶层的。

战国时代是养士,士要自己推荐自己,尚无礼下庶人的迹象。

西汉开始荐举,荐举是由官员据世俗舆论,也就是“清议”来推荐新的官员,这当中还有许多重要因素,但世俗舆论中的道德评判标准,无疑是荐举的标准之一。汉代实现“名教”,“清议”说明“名教”扩散到俗世间,开始礼下庶人。汉承秦制,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是否促进了礼下庶人呢?

魏晋南北朝的臧否人物和那时的名士行为,正是对汉代延续下来的名教的反动。

从记载上看,隋唐好一些。

礼下庶人,大概是宋开始严重起来的吧,朱熹讲到有个老太太说我虽不识字,却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豪气正说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实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

,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

明代是礼下庶人最厉害的时候,因此贞节牌坊大量出现,苦贞、苦节,荼害世俗。晚明读书人的颓风,或李贽式的特立独行,亦是对礼下庶人的反动。

清在礼下庶人这一点上是照抄明。王利器先生辑录过一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分为“中央法令”、“地方法令”、“社会舆论”三部分,仅这样的分法,就见得出礼下庶人的理路。略读之下,已经头皮发紧了。

民国初年的反“吃人的礼教”,是宋以后礼下庶人的反弹,只不过当时的读书人一竿子打到孔子。孔子是“从周”的,周是“礼不下庶人”的。我说过了,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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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不上大夫”是维护权力阶层的道德尊严,这一层的道德由不下庶人的礼来规定执行。孔子入太庙每事问,非常谨慎,看来他对礼并非全盘掌握,可见礼的专业化程度,就像现在一个画家进到录音棚,虽然也是搞艺术的,仍要“每事问”。孔子大概懂刑,所以后来做过鲁国的司寇,但看他的运用刑,却是防患于未然,有兵家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先秦以前世俗间本来是只靠刑来治理,所谓犯了什么刑条,依例该怎么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反对当时晋的赵简子将刑条铸在鼎上公之于众,看来刑的制定和彝器,规定是不让“民”看到而知之。

大而言之,我体会“礼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区隔。刑条之外,庶人不受权力阶层的礼的限制,于是有不小的自为空间。礼下庶人的结果,就是道德区隔消失,权力的道德规范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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