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解决的方法似乎应该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礼呢,则依权力层次递减,也就是越到下层越宽松,生机越多。

你们看我在这里也开起药方来,真是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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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读书人总免不了要开药方,各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北京正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最有戏剧性场面的那段时期,毛泽东接见红卫兵,抄家,揪斗走资派,著名的街道改换名称。一天中午,我经过西单十字路口,在长安大戏院的旁边有一群人围着,中国永远是有人围着,我也是喜欢围上去搞个明白的俗人,于是围了上去。

原来是张大字报,写的是革命倡议,倡议革命男女群众夏天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要穿长衣长裤,是不是要穿袜子记不清了,我记得是不需要戴帽子。

围着的人都不说话,好像在看一张讣告。我自己大致想象了一下,这不是要大家当落汤jī吗?

游泳穿长衣的革命倡议,还没有出几百年来礼下庶人的恶劣意识,倒是围着的人的不说话,有意思。

像我当时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你不提穿长衣游泳,我倒还没有想到原来是露着的,这样一提,真是有鲁迅说的“短袖子”的激发力。我猜当时围着的成年人的不说话,大概都在发挥想象力,顾不上说什么了。我想现在还有许多北京人记得西单的那张大字报吧?

丹麦的安徒生写过一篇《皇帝的新衣》,我们不妨来篇《礼下庶人的湿衣》。

我在美国,看选举中竞选者若有桃色新闻,立刻败掉,一般公民则无所谓,也就是“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因此美国有元气的另一个特点是学英雄而少学圣贤。我体会西方所谓的知识分子,有英雄的意思,但要求英雄还要有理性,实在太难了,所以虽然教育普及读书人多,可称知识分子的还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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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叫“改造国民性”。

也许有办法改造国民性,比如改变教科书内容曾改变了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国”,是个稳妥可行的办法,只是中国至今文盲仍然很多。

但通过读书改造了自己的“国民性”的大部分读书人,又书生气太重,胸怀新“礼”性,眼里揉不进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导革命。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我在内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坏后不能恢复,道理都就在这里。

我后来躺在草房里也想通了“取其jīng华,去其糟粕”是一厢情愿,而且它们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都不是,皮、毛到底还是可以分开的。

糟粕、jīng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鲁迅要改变国民性,也就是要改变中国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

所谓悲剧,就是毁掉英雄的宿命,鲁迅懂得的。但终其一生,鲁迅有喜剧,就在于他批判揭露“礼下庶人”的残酷与虚伪,几百年来的统治权力对这种批判总是扑杀的。我在这里讲到鲁迅,可能有被理解为不恭的地方,其实,对我个人来说,鲁迅永远是先生。

我想来想去,怀疑“改造国民性”这个命题有问题,这个命题是“改造自然”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对于当下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不妨多读一点弦外之音。而且所谓改造国民性,含礼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中国文化的命运大概在于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处也许就是脱数百年来的礼下庶人,此是我这个晚辈俗人向“五四”并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诸英雄的洒祭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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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

世俗总是超出“观”,令“观”观之有物,于是“观”也才得以为观。

我讲来讲去,无非也是一种“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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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观过了世俗,再来试观中国小说。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罗嗦,但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表。

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chūn秋》,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chūn秋笔法”,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一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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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

后来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dàng,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40

唐朝还有和尚的“俗讲”,就是用白话讲佛的本生故事,一边唱,用来吸引信徒。我们现在看敦煌卷子里的那些俗讲抄本,见得出真正世俗形式的小说初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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