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傲笔负凌云 by 泊桐【完结】(3)

2019-01-18  作者|标签:泊桐

  作者有话要说:李明德...本来不想起名的但是发现必须要给他一个名字了于是我正好在看凤凰图腾于是就明德吧...淮上sama我对不住你。【其实写完了有种李明羽的乱入感...第二,作者才没有被外星人附体呢!人家才不是短小君!第三,打算写一直很萌下手无数次但都没写出来的商鞅嬴渠梁的同人,等我在酝酿酝酿...第四,打滚求收藏和评论...
  李垣记得很多年前沈薄南给他讲过洛阳城的故事。那些故事中没有自己的存在,但是他依旧觉得那是很完美的故事,因为那样的故事中有张狂辉煌的沈薄南。
  四十七年前,乱军压境。
  这是李姓王朝对那一场战争的定义。因为在此时此刻史官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那一场战争已经分出胜负很多年了。其实那并不是乱军,那是朝廷集结的讨伐藩镇的军队。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天边才泛起了一道儿鱼肚白,这个时间正是往常洛阳城东头的馄饨摊儿老板开张的点儿。然而那一天的这个时辰,洛阳城里的人却没吃上那一口热乎的馄饨,因为就在这个时间,当时朝廷的官军来讨伐自立为王的洛阳城守。
  发现敌军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城里的官兵慌忙起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拿起了长枪,匆匆赶到城楼上。沈薄南跟着李垣的祖父李明德匆匆上了城门。此时就算是天色依旧不甚明亮却也看可以看见城下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李明德看着这局势,对沈薄南说:“此番情势,甚为凶险”。
  沈薄南也看着城下,叹了一口气,说:“如若这番将洛阳城守住,那黄图霸业指日可待。如若此番失了洛阳,吾辈当如丧家之犬,命不久矣”。
  谁都知道此时的王朝已经是穷途末路,外戚干政,宦官专权,天下豪骏揭竿而起,此时此刻的天子要是想讨伐什么便真的就是放手一搏,若成便可寄望重振河山,若败便是一蹶不振穷途末路。然而此时此刻李明德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洛阳城守,依托着洛阳慢慢的扩张,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洛阳。天子挑上他并不是偶然,在乱世诸侯中他的实力并不是很强,况肯就算他姓李却和外戚李家的关系淡的很。他是庶子,李家看待他向来冷血,如今的形势并不明朗,他便如同处在一座荒岛上孤立无援,能依仗的就只有他这么多年笼络的一群门客,然而就算是这样李明德不愿意放弃洛阳,没有人知道这个世家不得宠的庶子的野心。李明德要的是天下!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坐在朝堂上看群臣跪伏四方来朝!他听了沈薄南的话,迟疑了几秒,说:“吾誓与此城共存亡!”
  说这句的时候他似乎想了很多,但是最终他还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想众人宣告了他的坚持。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城门上,看着底下是追随他的万千官兵,说誓与此城共存亡。他的声音顺着清晨微冷的风蔓延开来,似乎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他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提着一柄伴他征战多年的剑,显得肃穆而神圣。那一瞬间包括沈薄南在内的门客将军甚至是个脸庞脏兮兮的小孩都愣在了那里。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这停滞的一瞬间里他们明白了他们追随李明德是为了实现这个人以及他们自己心里的盛世梦的!他们要的不是这一个四方的城池里的安逸,他们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个江山!
  这一天的热血让沈薄南记了一生。他记得李明德将手中的剑递给自己,说:“去兮!吾待君匹马破敌,酬之黄金千两!”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沈薄南记得那天他骑着一匹黑马冲出了城门,他看见敌军挥舞着长枪向自己跑来,然而他并没有停留,他挥剑向前冲去,但凡遇见阻碍便毫不犹豫的砍掉。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依稀能感受到跟在他身后的洛阳城军的呼喊,于是他便坚定不移的向前掠去。朝廷的官兵不过是强行征来的乌合之众,一旦见了血光便溃不成军,然而他的身后却是韬光养晦的洛阳城军。他想只要他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就有万千官兵与他一并守住洛阳城。
  事实上的确如此。
  那一场守城的血战的确打得很艰难,但是最终是胜利了的。其实后来想一想这场战役打得并不高明,因为那个年代沈薄南还有一众将领都太年轻气盛,他们选择的战法的确很壮烈,振奋士气,然而这样的战法其实不是最明智的,现在想想似乎可以把当年他们的打法称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这场战役是那个年代的所有人心中永远的辉煌。
  沈薄南并没有亲眼看见这场战役的胜利,甚至他并没有睁着眼睛回到洛阳城里。他受了很重的伤,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一个似乎是李明德身边的婢女呆在他的身边,看见他醒了便欢快的去通知李明德。直到李明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昏睡了四天,他能看见李明德眼中的关怀,李明德告诉他洛阳一战最终还是胜利了,尽管那些自己一路带起来的包括沈薄南在内的将领都受了挺重的上,甚至李明德的副将贺瑾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然而局面依旧是好的。他说,边的几个小藩镇都投靠了自己,还告诉沈薄南说大概一统黄河以北的土地指日可待,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间,等到自己手下嫡系的将领们的身体都好了,便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了。
  沈薄南至今还记李明德眼中的期望。那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梦,从一开始一个籍籍无名的李家庶子到今天独镇一方的霸主他走的格外艰难。然而这些年间艰难困苦他一一捱过,就等来了今天这样的不敢触及的高度。这是李明德的霸王梦,其实也是沈薄南或者是其他将领的盛世梦。他们笃定他们追随了一个德才兼备的未来君主,于是他们便用心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后来的沈薄南与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的贺瑾回忆过这段往事,两个人都喝了酒,豪气干云。后来贺瑾告诉沈薄南那场战役被当时的谋士郑十八批驳的一无是处。沈薄南愣了愣,想起郑十八公子站在自己的床榻边俯视着重伤未愈的自己,说自己有用无谋,说自己罔顾士兵性命,甚至说自己是草菅人命。然而那时候自己并没有觉得郑十八说话伤人,只是从此之后他看了很多从前看不下去的书,然后,然后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他现在竟是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了。直到沈薄南给李垣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郑十八的漠然,感到了经年之前的痛心。
  大概他的故事一直是这样,郑十八公子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明明那人貌不惊人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灰衣,然而却表情倨傲为人淡漠。他始终追在郑十八的身后,为了那人赏给自己的一个回首而欢喜得不行。时至今天,沈薄南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和郑十八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感情,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明白这些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回忆从前的戎马倥偬。他想,就算是这样又有何妨?若没有郑十八则没有这名扬天下的沈薄南,他用尽半生深情换来的只是能与郑十八共饮一坛酒的位置,但是他为了这位子却让自己成了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的沈薄南。
  这样,多好。

☆、青帘舞,桂花如雨

  沈薄南那天喝醉了酒,又坐在院子里吹了一宿的风,第二天便一病不起。
  其实病了也好,沈薄南现在躺在床上看《周易》,若没有这场病想来自己不能这么安下心来看点书,也不能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现在这一场病,先是昏天暗地的一场高烧,清醒过来之后什么旖旎的心思也就没了,倒是这两天的光景里看见庭院里的花开了,透过窗子能看见绯红的轻云似的花树,不过到底是远了点,看不清是桃花还是杏花。沈薄南就这么悠闲的躺在床上,外面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然而他到底也是个五十岁的老翁了,一场病过后,自然是恹恹的,也就宽心的躺着,若有精神就看看书,若是累了便眯上眼睛歇一会。或者有的时候不看书,就那么透着窗棂向外看。晌午过后,日光渐渐昏沉了下来,他看着外面的柳条儿摇摆着,能听见杜宇的叫声,便也昏昏沉沉有了睡意。
  正是这么个安闲的下午,从金陵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并没有字。他拿在手里还没拆开却微微一笑,其实他并不确定这封信是谁寄来了,只是觉得这封信来的很应景。三月这样惹人遐想的季节,病恹恹的老书生,躺在温暖的日光中收到了一封信,无论怎样描绘都是美的。他不慌不忙的拆开了信。挺出人意料的,信封里面并不是纸,而是一方素巾。他展开素巾,上面果然写了字。
  “怀袖未传三岁字,相思空作陇头吟。”
  十四个字排作两列,写在素巾上。
  沈薄南知道这两句诗。这是唐人刘方平的,这诗人并不出名,却是他喜欢的一位诗人。刘方平作诗大多平善,光明远大,读起来敦厚温和。虽唐代作诗辈出名家,然而这样的平善文字却是少见。沈薄南读唐诗的时候江山已经安定,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却已经见惯了生死。戎马倥偬刀光剑影中度过了十年韶华,于是他更喜欢这样的诗文,不显山露水,带着一种安静的感情,但是每一个字却带着极深的力道,一见便不能忘却,他喜欢这样的文字。
  他记得刘方平这个人是他教李垣写文章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时候李垣还太年轻,再怎么沉稳也带着少年的傲气。写文章信马由缰极为狂放,虽然不乏好句,然而作为一个君主却实在是欠火候。天子文章,不必浓墨重彩巧夺天工,而是要沉稳严缜。他不知道怎么去和李垣说这种感觉,因为他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他的文章学的是郑十八的风格,傲笔风流锋芒毕露,显然不能作为文章范本。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指点李垣的文章。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留下什么太好的文章,要么是马上定江山的草莽英雄不善文辞,要么就是风流天子疏于治国,文章虽好却不是天家威严。这些东西都不适合李垣,而李垣现在的年纪却又需要一些好的范本,一些能引导他的文字,这时候他想到了刘方平。
  如沈薄南所料,李垣虽然读了很多唐诗却并没留意过这么一个诗人。甚至是在自己要他读这个人的诗的时候他都有一点迷惑,然而李垣到底是迷信着沈薄南的。他去看了这个人所有传世的文字,甚至背了下来,沈薄南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明白也许当时那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想博自己一个笑颜,然而自己却都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对待这个人的了。他只记得李垣最后真的沉稳了下来,也许是痛苦的,他放弃了那些华丽的铺张的修饰,放弃了晦涩却美好的典故,最终写得一手四平八稳的文章,他甚至放弃了他自己一贯喜欢的章草,改习魏碑,因为这样的字体更像是一个坐拥盛世江山的人的气度。
  现在回想起来,沈薄南觉得自己当时是残忍的。他从来没有把李垣当做一个孩子,只是把他当做未来的天子所培养,或者在沈薄南心中李垣一直是一个为了维护自己理想而存在的工具,而沈薄南一直以来不过是将这个工具进一步的打磨而已。这个江山是沈薄南一个很美的梦,而李垣便是沈薄南用来维护这个梦的一个工具。他强迫李垣变得更加的深沉,更加的不假颜色,他强迫还不到二十岁的李垣成熟的思考,有一颗如古井般平静的心,不动喜怒。最后李垣都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心力,只是现今所有的人都要承认李垣当真是这些年来最最出众的一个君王,他亲政的时候不过二十多岁,然而却能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藏在心底,然后将这政局看的通透。
  其实,这不过是李垣想得到沈薄南的一个青眼而已,然而这却是奢望。
  所以就算李垣现在于三千里之外的王都知道了沈薄南一病不起的消息,纵然是心急如焚却只是送来了这一方素巾,魏碑中规中矩的写了两句诗,墨色漆黑,显得格外刺眼。他不是不关心不难受,只是他不敢写一句自己的问候,不敢再说什么越界的话。他动笔写下这封能寄给沈薄南的书笺的时候就已经为了沈薄南的底线舍弃了自己的忧虑。现今离开了王都,在这个无限熟悉的城市里,沈薄南终于从李垣的角度想了一次,他想大概李垣觉得唐人的两句诗中的相思是自己能接受的最亲近的问候。这一瞬间沈薄南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能比李垣了解自己了。
  


☆、未妨惆怅是清狂

  沈薄南拿着那一方素巾看了很久,他想写一点什么回应李垣,但是经年以来习惯性的漠视又让他无法动笔。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更加狠心一点,彻底斩断了李垣的心思。然而在他看见这方素巾的时候,他又难以自制的想回应点什么。最终他还是让仆人拿来了笔墨,他稍稍起了身,打算写一点什么,这时候外面传来人交谈的声音,他怔了一下,一个小厮到屋里通报,沈履端来了。
  说实话他挺惊讶这样的消息的,然而那小厮还没说完话沈履端已然走了进来,旁若无人的寻了凳子坐下,方才一揖:“叔父”。沈薄南看了他一眼,挥手让小厮下去,顺便将笔墨放在了长榻旁边的小桌上。
  “你怎么来了?”
  待小厮出去之后沈薄南斜倚在长榻上这样一问。语气中已经带着不悦,他想不清楚沈履端来这里的原因,他和自己这个侄子并不亲近,尽管不是想外面闲人传的那样不和,但是沈薄南心里倒真是挺不喜欢这么个人的。果然沈履端的回答成功的让沈薄南生气了。
  “小侄担心叔父的身体”。
  “无妨”。
  沈薄南回答的很生硬,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这个侄子客套一下。其实倒不是因为传闻中那样他嫉妒这个后辈抢了自己沈家当家的位置,他只是不习惯与沈履端相处。他没有子嗣,很多年前沈履端还小的时候,他一度想把这个孩子收为自己的,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孩子心机太深,沈薄南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似乎这个孩子跳过了人生必要的那些欢快鲜明的日子直接成长到了不动声色的年纪。沈薄南不能接受这样的孩子,他其实是个很理想化的人,他能独身一人仗剑守城,他能在天子御宴上酩酊大醉,他的感情在除了与李垣相关的地方都不必的丰富,因此当他面对自己这个感情从不外露的侄子的时候其实是局促不安的。但是沈薄南能看出来这个沈履端心里有事,如若不是棘手或者是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沈履端一定不会亲自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来找他,他很清楚自己这个侄子的心机与薄凉的感情。
  果然在寂静之中沈履端开口了:“我想请叔父回金陵一趟”。
  挺出乎意料的回答,沈薄南先是一怔,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着沈履端说:“这样的请求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让我意外,你也看到了我刚刚在洛阳安顿下来不久,而这又是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下地,你要我会金陵,这可不是你的礼数”。
  其实沈薄南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必定要会一趟金陵了。若沈履端没有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么他断然不至于亲身来到洛阳这地方。而换言说依照沈履端惯常的作为,既然他不远千里到了洛阳,那么沈薄南便必定要与他同走一遭了。
  然而沈薄南断然是不愿意去金陵的。他说沈履端不合礼数,沈履端低头不语,打定了主意要僵持要让沈薄南一定跟着自己回去,那么沈薄南便打破这样的僵持,他问:“你要我回去,所为何事?”
  沈履端抬眼看了一下沈薄南,并不谦恭,明明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但是却是一副沈薄南亏欠自己良多的表情,半晌,道:“母亲现在不太好。”
  沈履端说完这句话像是放下了什么担子一般舒了一口气,又似乎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又说:“若是旁人必定认为这样的事情与叔父全然无关,但是叔父是知道的。”
  是,沈薄南是知道的。
  沈薄南有的时候觉得上天实在是太公平,他喜欢的人从来对他都是若即若离冷漠疏离,那么自然就有点补偿。这补偿体现在喜欢他的人身上,一个个全是痴情一生至死不渝,哪怕他从来没有给过这些人一个好脸色,却依旧享用着人家的一生深情。比如说李垣,比如说现在沈家的老夫人,沈履端的母亲。
  可能沈薄南从来都不知道,早在他还没有见到郑十八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温婉的少女与他在洛阳城并不繁华的街市上错肩而过,他们不曾交谈不曾对视,只是在他不知道的那一瞬间,少女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面有娇憨。所以沈薄南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后来不过是一场没能成功的政治婚姻的另一个主角为什么一辈子都没从那场看似荒谬的说辞中走出来。
  他记得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告诉他,自己的女儿听闻他的事迹便倾心痴迷不可自拔。他只道这是一套说辞,编的荒诞无由,然而他却不知道早在那样久远的时光里便有了一颗悸动的春心。
  也许那年的一错肩并没有赢得少女的一生深情,或许那时候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所有俊朗少年一样的娇憨,然而后来少女的父亲同少女说了自己的打算,少女惊讶的发现父亲要他嫁的人正是自己第一次心悸的对象,于是便以为是缘定三生的好姻缘,于是便再也走不出自己以为那些两情相悦。
  沈薄南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这女人纠缠了他很久,甚至以死相挟,然而最终他也不会迎娶这样的女人。
  这女人闺名相凝,现在是沈家的老妇人,是他的长嫂,是沈履端的母亲。
  沈家兄弟,样貌终归有三分相似。
  啼笑情缘,沈薄南终归觉得自己亏欠相凝。
  所以沈履端要他去金陵,就算他不去也自然有人把他送过去。人家是母子连心,沈履端知道这些旧事自然是怪在沈薄南头上,这样带着绯色与哀戚的故事,没人会理会什么叫不能强求。
  


☆、罗袖舞寒轻

  就算是沈薄南现在下不了地,沈履端也有办法让他回去。因为沈履端想的是自己母亲的心愿,至于这个叔父的生死全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而且因为母亲的缘故其实他在心里是有些怨恨自己的叔父的。他一直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有什么比不上沈薄南,偏偏天下人都把沈薄南捧到了天上去,而以为沈家的长子不争气。这倒也算了,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没有沈薄南那样锋芒毕露,但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这世界上最温良的人了,无论是幼年时候教自己读书还是数十年来与母亲的相处都是那样的温柔深情,而沈薄南除了对死人一往而深之外就只能说是冷漠薄情了。沈履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的母亲是那样贤良温淑的一个人,却能一辈子罔顾结发丈夫的深情,始终将沈薄南放在心尖上。
  其实不只是沈履端想不明白,沈氏相凝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能坚持这样多年,明明多少次决定了要放下,但是当韶华已老僵卧病榻的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袭来的时候她竟然心里只想着要再见他一面。当她的生命真正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她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当时年少洛阳街市里与自己错肩的那个少年的背影。沈氏从来都没有这样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爱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人。
  然而确真是真爱的。
  沈薄南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背负了怎样的深情,只是当他被沈履端挟回金陵之后,他站在沈氏的床边的那一刻却成为后来很多年他不能忘怀的场面。此时此刻床上的妇人已经是迟暮之年,常年累月的病痛使得她已经是形容枯槁,沈薄南就站在她的床前,并没有说话,听见自己身后的沈履端对着床上的妇人柔声说:“母亲,叔父回来了。”
  沈氏听了,可以看出来她的身体痉挛似的一动,她挣扎这想要起身,却被沈薄南挥手劝了回去,她看着沈薄南伸出的手似乎想触摸一下,然而她伸出了手却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只是又小心翼翼的将手收了回去,仔细的抿了一下头发。沈氏一直看着沈薄南,专注,甚至是连眨眼都舍不得的如饕餮一般的专注,大概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着沈薄南了,她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都有咽了回去,良久,她说:“听说你病了。”
  沈薄南很浅的笑了一下,说:“不妨事”。
  妇人听了似乎很安心,此时此刻黄昏的阳光透过女子房间特有的镂花窗棂照了进来,将站在窗前的男子镀上了一层金光,沈氏安详的闭目躺在床上,没有人能揣测她在想些什么,但是终沈薄南此生都不能忘记这个瞬间,床上的妇人睁开眼睛,温柔的看向他,最后将嘴角弯成了一个绝美的弧度,粲然一笑。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已经被荒废,世间只有那个曾经明丽的少女与她憧憬过的良缘,似乎那些都是真的。
  时间仿佛凝滞,沈薄南站在床前,想说点什么,然而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到沈薄南之后沈氏很快就萎顿了下去,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然而沈氏已经没有心思在治疗了,甚至当沈薄南回了金陵的消息还没有传遍王都的时候沈氏已经撒手西去。沈氏离开的时候很安静,那时候沈薄南正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看一本近百年诗抄,他看到了一首诗是女子的口吻,痴情而绝望,他笑了笑翻过了那一页,就听见沈氏房中的侍女带着哭腔跑出来说:“夫人没了。”
  听到这句话沈薄南的手一抖,书掉在了地上。他捡起书掸了掸土,又坐在那里看了下去。沈氏的后事不该他插手,沈履端更不想让他插手,于是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然而他看不下去书了,他脑中隐隐有个挺荒诞的想法。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李垣会不会痛苦绝望到失态。他想,大概是不会的,他记得郑十八走的时候他都能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没能等到郑十八下葬他便已经回到了王都上朝。那么李垣贵为天子,断然是不会失态的。
  只是,他从不知道,情深至极,若癫若狂。
  


☆、月临朱戟静

  沈氏的后事做的并不隆重。她走的很安静,是一种圆满的安静,以至于活着的人不忍心再去制造什么喧嚷来扰乱她生前留下的安静。然而沈府此时却依旧是不安静的。
  宦海浮沉,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哪怕一个人已经被打入死门,仍有可能会一朝名起,比如上现在金陵众人眼中的沈薄南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几乎所有的朝臣都以为沈薄南此生在没有机会站在朝堂之上,然而不到半年之前天家送行让他风风光光的回了洛阳,又让一些人觉得沈薄南似乎还有可能被起用的。毕竟曾经是那样权倾一时的,死而不僵也是应该的,而现在沈薄南又回到了金陵,自然是坐实了这些人的猜测,毕竟为了沈氏回来这样的原因总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所以,沈家现在是被满城权贵打着吊唁沈夫人的名号弄得鸡犬不宁。然而权贵是来了,却没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也没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反倒是遭到了右相沈履端的白眼,于是又不由得担心起来自己的仕途。
  权贵们想见到的人此时在御书房。
  沈薄南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然而在沈氏没了之后他心中总是有一点微妙的惶恐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冲动使得他现在很想看到李垣,或者说他突然有一种会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惶恐。明明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曾经痴心深爱的人死在了刀光剑影里,而誓死追随了君王也在经年累月的征伐中积劳成疾溘然长辞,而他少年失怙,因此将亲缘看的很淡,似乎他的人生中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值得他上心的人了,或者说他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都已经慢慢离开,剩下的之后他孤身一人。
  或者说他生命中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李垣。他并没有将李垣纳入到自己生命里,然而在经年的纠缠中他似乎有必要承认自己真的习惯了他的深情,以至于现在竟然有了失去的惶恐。所以他进宫请见。
  毫无疑问李垣不会拒绝他的请见,甚至李垣当时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一样的美好,然而当沈薄南走进了御书房行过礼站在李垣面前的时候,沈薄南却发现自己如同当时站在沈氏的床前一样,想要说一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应李垣的深情,然而他有迫切的想说一些什么,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深情。这是一种微妙的处境,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并不正确但是他又觉得这样做是可以的,因此他只是站在李垣的面前一言不发,任凭他刚进到书房里的那种拿着隐忍的雀跃慢慢黯淡了下去,变成了凝滞的压抑的沉默。
  或许这样的沉默也不错,沈薄南如是想。
  终于,李垣开了口:“听说沈氏走了。”
  “是。”
  似乎是一点火光点起,然而沈薄南又将这火光掐灭在沉默中,他并不擅长和李垣相处,尤其是在他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甚至有点恐惧和李垣正面相对。饶是他是再怎样冷漠的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亏欠李垣良多,可是他不想偿还,更不想终止这样的亏欠。
  但是李垣想要一个答案,他不知道沈薄南这次回来没什么会主动见他,尽管他刚刚得知沈薄南来见自己的时候是欢喜的,然而现在他却变成了不安,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确定自己会等到什么不想面对的场面,所以他不能忍受现在的压抑,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问沈薄南:“听说沈氏当年是想嫁给你的”。
  “是。”
  李垣有些脱力,沈薄南的反应太过平静,以至于他开始回忆到底是沈薄南想要见自己还是自己强迫沈薄南站在这里的,然而就在他已经临近失去理智的边缘的时候,沈薄南说:“当年沈氏想要嫁给我,她说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在洛阳,然而我已经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在街上没有回头的一次错肩呢。我不会娶她,但我没想到他疯狂到嫁给了我的大哥。我记得她出嫁之前看着我说我大哥与我长得很像,我依稀能想起来她当时眼中那种丑陋的疯狂,然后就在几天前,她说她要见我,他的儿子胁迫我回来,我站在她的床前,看到她很浅的笑了一下,突然间就很难受”。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